人间北方，深夜的杞国宫廷里，一团黑影正蹲在地上忙忙碌碌。
巫无术揩了揩额上的汗，手里一刻也不敢停。想尽可能将他这些年搜罗到的最值钱的金银财宝，全都揣进面前小小的包袱里。
这位在杞国地位尊崇的大巫师，辉煌的人生里本来不应该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虽然杞国朝堂上下对他多有臧否，官员们私底下多少都曾骂过几句“神鬼术士也敢腆居庙堂”之类的话，但作为深受君王信重的“老神仙”，他这些年里借着君王的手整治了不知多少所谓高官勋贵，到如今，早就没哪个不识趣的敢正面表露出对他的不满了……
奈何这风生水起的好日子今晚就要到头啦！因为，那个人死了——
周衍死了！
一想到那位大将军的名讳，巫无术就生生打了个寒战，浑身上下都仿佛痛了起来。他的手指颤抖，那名为死亡的巨大阴影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的……他没想过……他真从来没想过要害死周衍哪！
毕竟，就算大将军再怎么不喜他，他又哪里能对周衍恨得起来呢？周衍可是他的护官符，他的通天梯，他的摇钱树！
巫无术想不明白，他不过就是求些钱财美女，想往上面爬那么一点点……古往今来，多少方士不都是那样过来的么？他也不过如他们一样……顺着君主心意，说了一点对方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借鬼神之口附和几句，跟对方说其实也能做点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揣度上意，取悦奉迎——自古以来，这座宫廷里人人都这么干！每个人！为什么独他一人，要沦落到性命不保的地步呢？
巫无术看着匣子里的田产地契，心头在滴血——这都是他的宝贝啊！他定然要将它们都带走！
这里面有杞国境内最肥沃的田地，最豪奢的宅院……其中一座院子是他极喜欢的，有绸带般萦回的长廊，舒展如羽翅一样的飞檐，都是他不惜斥巨资所造……跟这些真正足可传子嗣的东西比起来，能塞进包袱里去的一点金银玉器，算得了什么!
可即便带走了，又有何用？
只要他今夜从杞国出逃了，就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回来。这些他苦心多年整治出来的家业，今夜之后，再跟他没有干系啦！
思及此处，他的惧怕又忽然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悲恸怨憎所淹没——他恨！恨命数不济，没投到一个好胎！恨天道不公，既然给了他飞黄腾达的气运，又为什么要半道狠心收走？最恨……最恨的还是周衍！
大将军啊……大将军！你生在累世公卿之家，天纵奇才，文武超群，后又有一身战功，重权在握，你的功绩人人皆知，你的风采名动天下……你已经什么都有了！
而今，你的君主不过就是想要你在为人臣子的基础上，付出那么一点点超越君臣界线外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为什么就非要去死？人生在世，谁人无苦？浮世间的虚名又算得了什么？你等世家子，就那么高贵受不得污么？
他已经听内侍们说了：行刺者乃一宗室子，虽然早年就从军，但一贯表现平平，至今亦无战功，不过在军营里混了几年。就这么个庸碌小儿使出来软绵绵的一剑……周衍真要躲，如何能刺进他胸口里去？！
——其实在这种逃命的关键时刻，巫无术是不该想这么多的。
他应该更专心一点才对。
但他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再反思自己犯下的过错了，因为就是在此时，屋外头响起了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熟悉，是因为巫无术常宿宫廷，宫中卫兵披甲戴胄巡逻之景日日能见；陌生，是因为禁军无令时在宫中绝不敢疾行，所以那甲胄相碰的声音，就从未如此夜一般庄重肃杀。
面无表情的侍官长由一群小侍官簇拥着，气势汹汹地破开门大踏步进来时，巫无术手里的行囊一下就落到了地上。
他压下心中怯懦，强撑着仙风道骨的模样道：“侍官长深夜来此，不知有何事要寻老夫？”
侍官长目色幽幽地看着他，几秒后，脸上却忽的堆出笑容来：“仙师这是要出远门？”
巫无术在杞国这么多年，岂会被他三言两语吓唬到呢？因而只道：“不过是闲来无事，整理些无用的旧物罢了。”
侍官长笑了一下。或明或暗的火光在他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上摇曳着，不等巫无术想出应对的话，他已偃旗息鼓，恭敬地道，“宫中近来肃严，奴婢们胆小，一听到点风吹草动就不免紧张，仙师勿怪啊！奴婢此番来，乃是君上有请，劳烦仙师辛苦，随奴婢走一趟。”
巫无术身形微顿，颔首。
宫廷深深，宫室错落，在王宫最隐秘处，有一座暗室。那是周衍生前最不喜欢的地方。
然而身为人臣的一个痛苦之处就在于，当你的君主铁了心要跟你犯浑的时候，即使死亡，也无法让你解脱。
周衍活着的时候，白玄曾日复一日地将他关在这间屋里，如今死了，他遗留人间的躯壳依然没法从这个他深恶痛绝的房间里爬出去。
烟熏雾绕间，戴着浑浊面具的巫师道人用手指沾上和了金粉的丹砂，在地上画复杂诡秘的法阵。他们口中絮絮念着诡异的咒语，绕着法坛手舞足蹈。而法坛的正中央，正躺着一个穿着白袍的男子。
那双睁开时若有星河倒悬的眼睛闭阖着。他的双手交叠，至于腹上，脖颈上依稀还能看见青色的脉络蜿蜒。满头青丝散开，尚未枯朽；一身肤如玉般，犹有弹性，只有那如羊脂玉一样白得异常的肤色，以及已经没有了丝毫起伏的胸膛，清晰地告知着在场所有人——躺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
白玄就立在法坛边。
当巫无术跟着侍官们进来，看到的就是杞国君主如魔怔一般直直盯着周衍尸身的模样。
连枝灯上有灯芯爆闪两下，白玄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口中道：“先生曾言，七日后阿衍的魂魄就会回到体内。今晚已经是第七夜了——先生，阿衍为什么还没有醒？”
他缓缓将脸转过来，看向巫无术，问道：“寡人要的人，在哪里？”
巫无术心中战栗，但面上不敢露出半分，他跪倒在地，又豁然抬首：“君上，那人已在君上眼前了。”
白玄看着他，良久。那目光渐渐像看一件死物。
巫无术的心随之狠狠沉下去，他眼看着白玄收回视线，慢慢转回脸，目光触及法坛上那人的躯体时，面上的神情霎时空了。
那万人之上的尊贵君主宛若丢失掉魂魄一般，脚步虚浮地抬步，往台阶上走。他手心里握着一样什么东西，很小，走动间的反射出灯火的光，旗号落进巫无术眼里：似一枚红珠。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无意间曾看见的一幕，灵机一动，又大声道：“君上——那人的魂魄，已在君上掌中！”
白玄猛然停步了。
见状，原已呈现蓄势待发之势，只等白玄一声令下就要冲上去拿人的侍官们纷纷收住动作。
巫无术乘胜追击道：“魂已归来，却究竟受了损伤，以至于神志不醒。君上，少则十日，长则七七四十九天——大将军必定神魂俱还！”
窗外，注视着这人间一切荒唐事的鸹鸟自繁叶间惊起，留下几片鸦羽散落，它展翅越飞越高，掠过惨白的明月——
有小侍官自庭中趋步来：“君上说——等。”
于内廷中人来说，这世上最要紧的事莫过于揣摩君王心意。
小侍官心中有些忧虑，在他看来，今晚上官的做法委实莽撞了：万一今夜后白玄回心转意，他们方才那样粗鲁闯进大巫师房中逮人，必定会遭到报复的呀！更何况大巫师乃神人，若是临死前给他们下点诅咒什么的……
“慌什么？”侍官长瞪他一眼。
他口中训斥得严厉，其实心里倒有些旁人不能领悟的自得。这么些年来，白玄身边侍奉的人频繁更迭，唯有他，作为白玄的内侍之长屹立不倒。这些新换上来的小家伙们不会明白哒……所谓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大巫师，哈！什么狗屁玩意儿？不过是只寄生在大将军血肉上大吃大喝的虫豸而已。大将军活着，他自然风生水起，可如今大将军这么一死——
侍官长幽幽地道：“再容他挣扎几日吧……待四十九天后，我倒要瞧瞧，他怎么给君上把个死人变活过来！”
五哥月后，魏国（杞国西面邻国），上元灯节。
大秦故事中有诗词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注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
作为曾经煊赫一时的老牌强国，魏国都城的街道，如今仍可窥见当年巍峨雄壮的旧影。市坊宽阔敞透，最窄之处亦宽二丈有余。炭火烧得正旺，盛满火油的灯炬一盏接一盏地被点起，燃烧熊熊烈火，馥郁而甘澈的香料气息飘散出来，充斥着整条街道。
今晚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灯会，整个魏国上下无不透露着洋洋的喜气。再加上近日模模糊糊从北边传来的消息，虽然验证真假的斥候尚未归来，但就凭数日前大地震动那吓煞人的阵仗，还有北方那片乌云蔽日之景……许多自北边逃难来的人都言之凿凿地说杞国遭天罚啦！
街上年轻士子们个个双目发亮，脸颊通红，兴奋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这些不稳重的少年郎们，兴奋地交换着从家中得知的消息，前呼后唤着在大街上来来去去，跑得发髻歪了，木屐的齿也断了，但在这个如白昼般喧闹的夜里，却也只会引来旁人一些善意的大笑——毕竟，谁会在这样的大好日子里生气呢？
然而就在这些热闹欢喜的人群中，却出现了几个异常的身影。
那是几个打扮古怪的年轻人。内着锦衣，外罩纱袍，头戴木簪，浑一副才从道观里出来的模样。围在一起说话时神情严肃，不见几分喜色。
魏国自古民风开放，常常被中原各国诟病为蛮夷之国（至于那天杀的杞国，更是比蛮夷还要蛮夷）。这几位面貌俊朗的年轻人一看那脸，就是金玉堆出来的，更别说他们所穿的纱縠，布料柔软，却极易勾破，因而价格分外昂贵。几位小郎君也不知家里什么尊贵地位啊？竟能豪气得用这样一片夹着金线的纱縠做外袍穿！
当今世道礼乐崩坏，时人大多先敬罗衣后敬人。平头百姓乱来那还要说道说道，但既然是贵人，那自然那怎么穿都不算出格啦！
这不？街上的小贩将摊子摆好，偷摸瞧几个贵公子好几眼，满心只想着一个朴素的念头：若贵人们能瞧上他小摊的东西该多好，他们随便从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他阖家这一年的花用了！
正做着好梦，贵公子们的对话零星飘入他耳中：
“——岂非触犯禁令？居然真有修士为了碎银几两混进人间皇宫里——”
“禁令？这么一来禁令还能有吗？我看各国都往北方遣人查探了，等那些那人把在杞国的所见所闻带回去，人间就会知道——”
“——许是不知其中利害吧？我听到师父跟师伯谈话……那方士并非正经仙门的，不过是机缘巧合，略懂了点术法皮毛——”
小贩摆弄着摊点上的货，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仙门、修士的……这些小郎君莫不是信大乘教、太平教什么的吧？说起话来听着怎么疯疯癫癫的？
他竖起耳朵，还想再听几句，安歇谈话声却突兀地停了。小贩奇怪地抬起脑袋，一看，却懵了——刚刚就在旁边的几个华服年轻人，不管是说话的还是听话的，一眨眼的工夫，全都没了！
——这几个人倒不是发现了他在偷听，自己走的，而是被他们的大师兄给拎走的。
这位望辜山派的大弟子，在将几个师弟扔上船时，脸上余怒未散：“你们几个！谈论此等大事，也不知避讳点凡人！”
几个师弟见他如此做派，不禁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道：“大师兄，天庭是下过禁令不假，但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啊！这些年来，早不知道有多少修士顶着‘方士’的名头跟凡间贵族打交道，公然违命跑进宫里头去的也多的是！天庭从来不曾怪罪……大师兄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你们……”大师兄见他们有恃无恐的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们之所以不愿听他的教诲，别的理由都是虚的，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因为他这个大师兄这些年来空占着一个“大弟子”的名头，修为却始终不见长。望辜山派人才济济，到如今，他在门中排一排队，不过是中游水准，因而他们觉得自个儿不配给他们摆大师兄的架子！不服气罢了！
“好好好，我是教不得你们了！我这就带你们回望辜山，交由师父发落！”
“回去就回去呗。”一少年满不在乎，还兴冲冲地问同伴们，“咱们是走陆路，还是干脆从星河走？若走陆路，或可赶上芳城集市。”
大师兄被他气笑了：“你们还想逛集市？还罪加一等地妄图擅用星河？”
师弟们还要说话，这时，几人腰间玉牌忽的发出一阵一阵的红光——自他们拜入山门以来，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却见大师兄脸色一白，顿足道：“闯下滔天大祸，尚不知死耶？速速随我回去！”
吵吵嚷嚷间，有一个师弟注意到，他们大师兄腰间的那枚通行玉牌——未现红光。
注：大秦故事这个梗，其实原本的意思是中原这边古时候把罗马那边叫大秦。现在的很多穿越小说里会写到穿越者讲述未来的事，古代人问起“这是哪里发生的事啊？”，穿越者就说是“大秦故事”。
本文里的大秦故事具体指的是什么后面大家慢慢看就会明白了，现在才第一章，就不剧透啦。
第一次在**发文……希望大噶会喜欢这个故事！
咳咳，简单来说，第一章，我们的受先死了一下。但不要担心，下章的他就是活的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章：三千年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