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修真界那场惊天巨变以来，三千年的光阴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三千年里发生了很多事，然而这一切，我的主人公周衍暂时还都一无所知。
三个月前，周衍在一片冰天雪地里睁开双眼，光是从那片大雪里走出来，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精力。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因为他的缘故，外面的世界在这三千年里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变化。当然，他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
但在那些爱恨纠缠的往事被揭开以前，我们的故事，先要从位于人间西北的这片黄骨山说起——
牛车缓缓地在山间小路上行驶，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周衍的侧面。山路难行，他们三人已经在山里颠了两日，周衍初时还在看风景，不知不觉，也歪在窗边睡着了。
他睡去前在读的那本书仍被他握在手里，光越过他的肩膀溜进来，细尘氤氲出的朦胧光影中，照亮书页上的两行文字——
“……古籍载，世上有世界三千，但唯有天庭所在之一方天地被称为主世界。天庭称谓古来多变，每逢有新称诞生，背后必定隐藏一场毁天灭地之巨变。当今天庭，人称白玉京……”
有风来，有桃花的花瓣从窗外缓缓飘进来，车辙恰好在这时候碾到一枚石子，整架半新不旧的车顿时都颠了一下。周衍猛然惊醒，手一滑，那卷书便簌簌往回翻许多页，又见凑巧停到的那页上写着：
“——三界禁令通常泛指天庭对天界、鬼界与修真界三界所下达的诏令。但一些时候，也特指数万年前的那道禁口令——”
不等人再细看，周衍的手指松开，整本书便哗哗全合上了。感到车速减缓，他掀开帘子探出上身。外面，谢引打着哈欠正伸一个懒腰，周衍瞳孔一缩，惊险地仰头往后一闪，才没被对方一肘子怼脑门上。
“可算到了！”完全没注意到这点小插曲，这位看上去十七八岁模样的紫袍少年抱怨着说，“我的腰都快要坐断了！”
此刻他们的牛车正缓缓从刻着“黄骨村”三个字的门楼下驶过去。周衍的视线在遭受风凿日晒而显得破败的石柱上留驻，更快，注意力就被下方柱脚处垒成一小堆的骨头给吸引走。
“……那是牛羊骨，”驾车的阿寤转过脸，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说，“村里老人讲，这样就能把灾祸挡在外面。再过会儿就能到我家了，你们再歇一会儿。”
车驶入村，颠簸感很突然地减轻了。周衍侧首透过窗格往外面望，原来与村子外围给人的破败感不同，黄骨村内的地面由很规整的石板铺就，路旁古桑繁茂，家家户户住也不是茅屋窝棚，都是像模像样的小院。
他不禁纳罕——中原自古以来兵祸不断，如今高坐于东颐国皇城里的那位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戎马半生，才终于在三年前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千古伟业。纵然食肉者总以小民如发韭，随便养养就冒出来了。但实际上，在长达数百年的战乱刚刚结束之际，哪怕已历三载修生养息，如今的中原大地仍是一团破烂，处处疮痍。此地偏僻，也不知是不是沾了这一点好处，倒像完全没受到战乱波及似的。
此时，前方传来车辙的声音，周衍视线挪过去，看到几个身高体壮大汉迎面走来。走在最中间的汉子手里推着一辆宽阔的板车，上面用麻布严实盖着，还横着绑了麻绳固定住，看不出来装的是什么东西。
周衍放下帘子的刹那，两方擦身而过。
他一低头，一愣，这时候才注意到车里不知何时飘进来许多嫣红花瓣，洒得他身上到处都是。周衍捡起花瓣瞧了瞧，心里奇怪：七月份了，山里怎么还有桃花？
不等多想，车停下了。谢引在外头催促两句，周衍赶紧下去。
他们一下车，阿寤就道：“趁天还没黑，我先带你们去找一下村长吧。你们要进山找人，如果村长肯出面帮你们找村里的猎户帮忙，那就简单了。”
村长家住得距离这里不是很远，巧的是，当三人沿着小坡抵达村长家门口时，对方也正好送一位客人出门。
那是位打扮很特别的客人，穿着一身黄色的道袍，手持拂尘，抱八卦镜，一副目无下尘的缥缈姿态——但有时候要素太全，就难免用力太猛。这道人一套打扮下来，不仅没有仙风道骨，反倒显出股说不上来的西贝货之感。
他们来时黄袍道人刚与村长道别完，正欲走，一转脸来就见到周衍和谢引。眨了眨眼睛，立时就停下脚步来，毫不掩饰地用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细细打量二人一番，而后拖拉着强调说：“敢问——这二位是？”
他这话问的是村长，但他脸转过去了，眼睛却没转，便成了一副“下颚微扬，眼睛往下撇”的神态。
【比起同行相轻，我还是认为对方仇富的可能性更大。】一个声音忽然在周衍脑中响起，吓了周衍一跳。
同一时间，周衍手中的仙剑以只有主人能感受到的幅度微微颤了两下。
【你看他的袍子，里面还掺金线！】剑灵像是逮住了什么大好机会，在周衍识海里振振有词地说，【人家一件门派通用校服都用金线，你呢？给我打剑鞘却不肯用金漆！】
【你知道普天之下生出灵识的仙剑有多罕见吗？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天地至宝，在话本里头该有多少英雄豪杰为我杀得头破血流吗？我是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兵利器，是古往今来无数恩怨情仇血雨腥风的源头……可现在，我竟然沦落到连一只涂金漆的剑鞘都用不上的地步？你这是虐待法器！】
周衍正想让它不要胡扯，没料到身旁谢引双手笼袖，也扯着嘴角靠过来嘀咕道：“他什么意思？他看不上我？我这扮相难道还能不如他了？”
周衍：“……”
【你看吧！我就说！】
幸好此时，阿寤小声对他们解释道：“我们村今晚要办祭祀，一贯都是请黄仙师帮忙弄的——他可能看你们两也是仙师，误会了。”说罢，他忙堆起笑脸迎上去，对村长介绍了两人。
当听到“望辜山派”和“剑宗”的这两个陌生名号，村长下意识就望向黄道长。
只见那黄道人轻抚蓄髯，似在思考。片刻后，说：“请恕老道孤陋寡闻啦。”又笑道，“不过想来天高海阔，鲜为人知的小仙宗或许也有许多吧。”
一开口就是老阴阳人了……
这话一出，周衍与谢引相视一眼。说西贝货还真是西贝货？要知道在当今修真界，望辜山派和剑宗乃是当今知名度最高的两大仙门。但凡是个摸到修真界边边的人，就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两个门派。
阿寤这孩子却似乎是个读不懂空气的，完全将黄道长的话当做字面意思来理解了，憨直地继续对村长道：“我这两位朋友有事想请村子帮忙——”
就在大约一个月前，谢引的师门中有一位崔姓师弟出门远游，之后不久，便跟师门失去了联系。经师门调查，崔师弟最后的落脚处就在黄骨山一带。
“——所以，他们想要请猎户带路，进山找人。”
这话音落，黄道长的眉头登时松开，转而神色微妙起来。他偷瞥村长一眼，果然见到本还有些迟疑的村长撇了下嘴，任是谁都能看出来他的心理活动：什么三流道士啊？还要找凡人帮忙找人？
黄道长非常突兀地清了一下嗓子，确定众人的注意都转过来之后，才说：“既如此，老道便先行一步了，待晚些时候再与诸位相见——告辞，告辞！”
村长忙道：“仙长慢走。”
阿寤也挥手憨憨地说：“仙长慢走啊！”
可黄道师还不走，非要等待周衍和谢引也拱手致意了，才终于心满意足阔步离去。
他走后，村长心不在焉对谢周二人道：“附近方圆百里都是山，只有我们这儿有人住……你们那师弟不会被山里的野兽吃了吧？”
谢引抽了抽嘴角。
见他脸色不对，村长咂咂嘴，终是缓了口风道：“不然这样吧，今晚我们村中要办祭祀，等祭祀结束，我让村里青壮带你们进山。”说到此，村长又叮嘱道，“对啦，村中祭祀关乎全村老幼来年性命安危，是我们村中一年里最要紧的事——你们今晚可不要在村子里乱跑。若打扰祭祀，触怒了山神，谁也保不了你们！”
回去的路上，谢引问阿寤：“村里祭祀的不知是天上哪位仙君啊？”
阿寤向他投去莫名其妙的一眼：“还能有谁？当然是黄骨山的山神大人了！”
就是说……天庭还有这个神官位吗？
修真界里，关乎天庭的真材实料很少，但小道消息向来满天飞。据说在这满天神佛里，坐有神官位的神仙很少，能享正位神官位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也不知道天帝都已经是三千世界的主人了，万万万……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的，还这么抠是为的什么……
不过按照修真界的知识面来算，如今的周衍算不学无术那一挂，他对天庭的事的确知道很少，比如他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天帝统治天庭的权力来源是什么……当然，这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毕竟修真界现存的典籍里，只要是涉及到天庭的，无不是各种轻描淡写、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周衍跑神的工夫里，谢引也仿佛被这耿直过头的回答噎住了，一阵无话。好一会儿，才重振旗鼓再问道：“莫非如北人祭河神？”
北人祭河神，是人间各国各代北方政权的君主们努力了千百回，却始终屡禁不止的一桩麻烦事。
北人祭祀，说简单点，就是找巫师算一个日子，然后找到在这个日子出生的一对童男童女扔河里淹死。寄望河神收下祭品，来年就不会再让洪水泛滥淹别人。
这种事，时局稳定的时候尚且不好管，到战乱时期诸国诸侯打成一团，小吏们都说不准明天自己算是哪国人，还有没有身家性命在，哪还顾得上乡里要淹死哪家孩子？
直到当今皇帝陛下一统天下，据说此君笃信佛法，倚重儒法两派的学子，强调“仁”和“法”在治国中的重要性。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近年来朝野才风气大为改善。
从两年前开始，中枢下令征辟了许多官员前往东颐各地严查人祭行为，这些官员多为年纪轻轻的世家子，个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又背靠响当当的大家族，于是一些事只有他们敢做，也只有他们能做。
他们在地方上跟土皇帝们斗智斗勇，手段百出，花招叠起，比如撒钱找人四处宣扬“神明其实不喜欢人祭，认为人祭不洁”，再比如遭到当地巫祝阻挠时又灵活改口说“神明要的祭品必须高贵有神性，我看只有巫师大人这样的祭品才能体现我等对神明的诚心，我们要把巫师大人送给天神”……
往日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耀武扬威的“贵人”们顿时叫苦不迭，对上这群天上掉下来的真贵人，是讲也讲不通，杀也……哇靠谁敢杀这些世家小公子啊？你知道人家的爹、人家的妈、人家的兄长是谁吗？你一家老小的脑袋都不打算要啦？
一来二去，虽然闹出不少风波，但这事做到如今，也的确出了一些成绩。
正如阿寤一听到这话，嘴一撇，顿时就不高兴了：“北人祭的就是个假神仙！我们山神可不一样！”
谢引忙改口：“是我言错，阿寤兄弟勿怪！我不过是平生未亲眼见过祭祀，有点好奇而已。”
一来二去，谢引从阿寤口里套出不少信息。在阿寤的认知中，黄骨山山神是护佑黄骨山一带的神灵，他们村里的人世代都要在七月祭祀这位山神，以祈求他护佑村子平安。
再看谢引巧舌如簧，软磨硬泡，终于耗得阿寤答应，晚上祭祀时将他们也偷偷带上。
他离去后，周衍问：“你觉得祭祀有问题？因为黄道长？”
“倒也不是因为他。”谢引说，“其实只要是凡间搞的祭祀，本来就十有**不对头。”
周衍不解：“此话怎讲？”
“天庭上的神官位就那么点，风水火土四季司法什么的……就这还是很多年的老黄历，这些神官位现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土神司农，黄骨村拜神，最多也就拜拜这一位了——也没听说过单独护佑哪片山头诸事平安不平安的神仙哪？白玉京的官职如果能细分成这样，神官位还怎么会尊崇稀缺？更何况天庭自古以来奉行神秘主义。如今位列仙班的诸神当中，在修真界里能查到姓名的也就一掌之数。这种小村子，还能有人有通天的本事不成，查到修真界都不晓得的神仙不成？”
“反正今晚也找不到人跟我们进山，如果他们真的在搞人祭，权当我们修行攒功德了呗。至于到时候得罪了村里人，崔师弟那边，” 谢引头疼地揉揉脑袋，“我再想办法吧。”
周衍想了想，却说：“我在想，崔师弟失踪会不会跟这个祭祀有关？”
谢引愣了一下，皱着眉慢慢道：“应该……不、可、能、吧？”
他思索道：“崔师弟幼时拜入仙门，到如今也有十年光景……他还能这么菜的吗？从我们进入这个村子到现在，我就没感觉到有半点法力流动啊！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就凭一村凡人……拿下他一个修士？”
不过谢引毕竟是在修真界混迹多年的老鸟，疑心病是每个成熟的修士最好的朋友。
他摸摸下巴：“咱们晚上还是得当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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