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可二月眼瞧着要见了底，云氏只看着她家的“小龙”闷在家里天天垂头看书。
“给你回了东宫花帖，今日去找扶芷郡主玩吧，头几日病着，推拒了一次，转头人家给你送来不少的名贵药材和稀罕玩意，今儿花帖又送来了，倒不是礼和人情的事，单这份待你的诚意，总不好再拒。”凑过来抱起看书的闺女，掂了掂，饭食零嘴换着花得做，倒也不见坠手。
如今闺女三岁识文断字远胜几个哥儿同龄时，聪明劲儿不知随了谁。老国公是一直归功于说他这几年的诗词本子没白送，“禁武令”没白下。
“好～”月近瑶头也不抬，眼睛就没离开过书。
“头几天看奇门遁甲，这几天看排兵布阵，若是让你祖父知道了，他不愿你学你姑姑沾染这些，怕是得让你再听上几个月的诗词。”
“将门之后习不得武，这些皮毛还是要知一二，才不算辱没门楣。娘～”
哎，“禁武令”真让人……头疼。
不过，私下里她娘亲还是纵着些的，月近瑶便也学了三哥哥些得寸进尺的本事。
云氏一把抽出闺女手里的书，凑近了些，温声软语的商量，“我儿素来有主意，开春了，生辰一过“临仙”就按着你的喜好修缮如何？”
念着闺女年幼身子弱，这事是不急的，但因着老太君提了两三回，想着全府顶好的院子里，“临仙”是独一份的，雅致清幽，云氏也就顺应下来。
“但凭娘亲做主。”看着高悬的书，随即月牙两弯莞尔一笑，凑近些伸手想去要，被云氏抬手躲过。
“小书呆子，不知道的还道是明年春闱有你一号，行了，收拾收拾一会儿东宫的车驾要到了。”将书递给向一旁的清秋。
几日云氏观察下来，这可怜丫头也是个勤快伶俐的，闺女教她识文断字，学得快，记性也好，往日跟在身边同严嬷嬷学礼仪规矩也很得体。
“清秋……”月近瑶幽幽开口。
小丫头心领神会的眨眨眼。
这些时日，也生了些默契。每每月近瑶皱皱眉抿抿嘴，有时单唤个名字，清秋就知道自家姑娘的意思。
到此，这才作罢起身，配合着挽徵梳了个双垂髻，右侧髻插了簇银叶玉蕊绒珠花，身着海青暗蝶云锦襦裙，外搭月白蝶纹广袖衫。
一改往日青白素净，如此更趁花容俏三分。
云氏招招手，随即拉过她的白玉瓷娃娃，理了理翻倒的衣襟，将重新装好香丸的银镂花小葫芦仔细坠好。
“也不知你爹爹送回来的这丑葫芦，这几日怎么入了你的眼，这么宝贝。”
月近瑶瞄了眼云氏头上，那同宗同源的两对粗造素花发钗，低头再打量着葫芦，食指拨弄一二。
是挺丑。
“诚意难却。”意有所指道。
“你呀！”
云氏轻笑摇头，点点女儿光洁的额头，又恐手劲儿大了，一触即分，颇为无奈，“行了，快些去玩吧。”
她家宝贝疙瘩惜字如金，说话跟吐金豆似的。
望着月近瑶带着人出了门去，云氏才愁上眉头，坐在软榻上无心翻动着账本。
“唉——”
“姑娘这是怎么了？”
云氏未言，只是摆了摆手。
半晌。
“她这性子，盼着她多出去，又怕她多出去。”
“小小姐还是个孩子，许是哪天……”宫嬷嬷还想开导两句来着，却被云氏的语气冲了个正着。
“她哪里像个孩子！”
……
马车还没停稳，等在门口的七皇孙和小郡主就已经欢跑得迎上来。
“老～大～”
“殷殷～”
这让跟在他们身后的丫鬟嬷嬷也很头疼。
乖巧的小郡主就算了，连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也糯叽叽的粘糊人家国公府的小小姐。
没眼看。
“这不合礼数。”
月近瑶随着清秋挑帘探出身子，还没出马车，这俩粘人精就噔噔噔跑着粘了上来，左一个右一个。
“老大，头几日你又病了，三哥却只说你没事，我和大哥念了你好久，如今可大好？终是把你盼来了！走走走，去我的院子我有宝贝给你看！”嘴上说着，手上紧着没轻没重的拉拽。
“小主子们慢些，慢些，别摔了。”一旁的婆子们紧忙上前左右看顾着。
“殷殷头上这太平花真好看！”小郡主顺着哥哥的劲儿推着人，凑在月近瑶右脸小声夸赞。
被他们推拉着着急忙慌的进了东宫门。
清秋眼瞅着小姐脱不开身，行完礼赶紧小跑追上去。
“身份有别……”
“哎呀，别什么，客随主便，客随主便……”纪扶衡打着哈哈，使劲拉着人往里拽。
“七哥说的是，那些都是给外人看的。”纪扶芷顺势抱着月近瑶的胳膊，笑着贴合着又紧了些，慢声细语道，“殷殷，算不得外人。”
“对对对，老大你是内人，内人，东宫大内人！”
瑶:啧……
清秋:额……
门口众人:这……
倒也是好话，可配上他二愣的憨笑，怎样都不顺耳。
眼瞅着要拐弯去纪扶衡的住处，“不妥，要先拜见太子妃娘娘才是。”
“真是败给你了，想我英明神武风流潇洒放浪形骸不拘小节，偏偏我认得老大是个礼数怪周全的。”人小鬼大，胖手扶额连连哀叹，一手拉着月近瑶改了道。
论七皇孙私下叫月近瑶老大这个事，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喜欢兵器，偏偏月家兵器多还每人有个自己趁手的宝贝，除了练功或打仗平日不给别人看。
但有月近瑶在手，月家的宝贝他也算是想看什么看什么，想摸哪个摸哪个，算盘打得震天响，这是其一；
其二嘛……这家伙怕蜘蛛，眼瞅着月近瑶面不改色把玩着捏死了指甲盖大的蛛蛛，自那之后，月近瑶在纪扶衡心里就是神！
从此，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嘴上虽然抱怨着，但还是带她行至太子妃的来仪殿。
恰逢其他娘娘在这请安说话。
“给母妃诸位娘娘请安。”兄妹俩异口同声。
“给太子妃娘娘问安，诸位娘娘安。”月近瑶也是跟着规规矩矩行稽首礼，双手交叠，动作行云流水，起初见皇室动不动就跪还有些不适，不过很快也就接受了事实，毕竟等死和作死是两回事。
“好孩子，都快起来吧。”太子妃安氏是标准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温柔大方，若真有母仪天下，那大概是这般国泰民安的模样。
“这礼数在年长的孩子堆里也是极标志的，到底是严嬷嬷教出来的好孩子。”说话的是小郡主纪扶芷的母亲赵良娣。
一身浅紫色衣裳素雅妆发坐太子妃右二位，听说与太子太子妃都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分。
“嗯，还是个有本事的乖孩子，咱们家小霸王在她面前可是服服帖帖的。”
太子妃左一位一袭红衣银冠高马尾清爽飒利的是肖侧妃，二品将门出身，东宫六皇孙的生母，如今刚丧母的八皇孙也由她抚养。
说话间抛给纪扶衡两下“我懂你”的眼神。
“涟漪，莫要同孩子们说笑。”右一位一身素白清雅的是二皇孙母妃宁侧妃。
这几位月近瑶也不是头一次见了，揣着手静立听她们打趣。
“聊了小半天，许是口干，好似我管不起一杯茶是的，看茶，”太子妃唤来侍女，转而看向月近瑶，“和他们两个去玩吧，他们啊惦记你许久，一会叫人送些新做的点心吃食给你们，且尽兴，不必拘束。”
“您这是护着儿媳妇，堵我们的嘴啊，吃了您的茶一句怕是都说不得了，呵呵呵……”
“说来月家小丫头和扶芷同岁，小七也虚长她一岁，要是说给了咱家小七同出同进的，年岁上也更登对些……”
退出来仪殿还能听见里面笑吟吟地调侃声，也顾不上其他，这边被一左一右拉着穿过假山石桥正往皇孙住处去。
左看看右瞧瞧。抬头望天，日头当中正一轮，云团散两片，早春新绿三四簇，参差啼叫五六燕，风吹乱便添作七八弦，红砖绿瓦九十处，枉费这十分人间。
看孩子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果然，比死难的事多得是……
“三哥你看谁来了！”纪扶衡连蹦带跳地路过纪扶彻住处还扯着嗓子喊一声，很快里面的人便露了面。
“何事？”人几乎是一出来视线就锁定目标。
月近瑶来不及阻止，无手扶额，只得慢慢习以为常。
往日来，纪扶衡也总是要嘴欠的喊上那么一句，“你的小媳妇来喽哦～”
纪扶衡是不顾礼数说得过瘾，全然不管他三哥恼不恼，之后拉着月近瑶就跑。
对上那双沉寂的眸子，月近瑶也免不了有些起伏，实在是这孩子异常阴冷诡谲。
如芒刺背大概就是每次这时候的感觉吧，后背阴冷，似被洞穿。
而月近瑶一颦一动此时也尽落在纪扶彻眼底。
比前几日，气色倒是好上些。
怎么还是这么单薄瘦小……
心头异样惹得纪扶彻心头烦躁至极。
一身劲装，眉眼锋利，已见雏形的精致五官凝如寒霜，身侧的手捏得咯咯直响。
却说从周岁后，几乎圈子里年龄相仿的都在打趣月近瑶是纪扶彻的小媳妇，这让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的纪扶彻越发烦闷，再看这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就越发的……烦躁。
相差了五六岁的小豆丁，还天天被老七围着，纪扶彻心里越发不痛快。
危矣！
寒芒在背，月近瑶处于对危险的警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
“老大，我给你看看我新得的宝贝。”这头儿拉着月近瑶和纪扶芷进了屋，纪扶衡就一脸献宝是的，神秘样儿。
他的表情比三哥哥都夸张灵活。
怎么这么丰富？
“嗯。”月近瑶没管他神经兮兮的，反手牵着纪扶芷寻了个椅子坐下。
抬手捋着小姑娘衣摆，藕粉色衣裙和双丫髻上的黄粉珠花，衬得她娇嫩又灵动，腰间挂着上个月，自己送给她的兔子荷包，两只小脚在裙摆里一碰一碰的，带着荷包穗也跟着晃动。
在外人看虽是同龄，在月近瑶眼里总把纪扶芷当晚辈看待，不觉又捋了捋她的碎发。
多精致一娃娃啊。
“老大，看我！看我看我！老大！”矬喇叭高声，纪扶衡举着比他小臂还长出一截儿的匕首，舞舞扎扎的颠儿着出来。
“七哥这两天一直念叨，要给殷殷看呢！”小阿芷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期待着看着月近瑶。
“嗷……嗯，”月近瑶注意力这才回笼，看了看纪扶芷又瞧了瞧纪扶衡手里的匕首，“……精致。”
似是怕人不信，又点头强调道，“是把不错的匕首。”
“三哥说削铁如泥！”那昂着头骄傲的小模样，让月近瑶总忍不住想……
拆台。
“你试过了？”
“什么？”小扶衡没等来句厉害，不曾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时间也没底，“还，还不曾。”
“那不能这么断言，月家的武器都是沙场磨砺出来的，”从怀里拿出了块牛皮纸包的糖，喂给小阿芷，“试试？”
“桂！柿…柿柿……锅过……”糖块儿有点大，在纪扶芷嘴里叽里咕噜的一顿转悠，左腮鼓完右腮鼓。
真是可爱。
纪扶衡眼睛滴溜儿转，心里也嘀咕，怕三哥诓自己，在老大面前露怯，毕竟她家除了皇家赏赐，都是些搜罗来的上乘兵器。
也真是的，老祖宗们赏赐时不说留点……
哎呀，罢了！
心一横，脖一耿，“好！”
纪扶彻给他的，不觉得想起记忆里的眼神，嘶……那个小孩一根筋定会给他寻把真的。
小扶衡扫视一圈，物色个好下手的物件儿。
最后瞅见了净手没端走的铜盆，盆里还有咣咣当当的半盆水。
纪扶衡探头看了眼守在门外的小厮和嬷嬷，撸起胳膊直奔铜盆。
哐当！
一下未成，铜盆边变了型，磕出凹槽印子。
匕首完好。
确实锋利，就是差了点力道。
还没戳第二下，候在门外的嬷嬷们慌乱地涌了进来，清秋也跟在后面跑到月近瑶身边上下打量，便将人护在了身后。
“哎呦，小祖宗，可使不得啊，”说着嬷嬷又上前想夺匕首，又怕劲儿大拉扯误伤了小皇孙，“小主子您玩什么也不能玩这个要命的玩意儿啊。”
“这么紧张做甚！小爷……”
“咳！”
“本皇孙还能让它伤了不成。”
月近瑶一咳嗽，小扶衡话到嘴边就转了弯，偷瞄着老大的神色，眼瞅着人皱了眉。
“也罢，不玩这个就是了，”收好匕首递给了一旁紧张的小厮，“放好了去。”
“咳咳……那什么，这里劳烦嬷嬷收拾一下，”走到月近瑶身边，扭捏着道，“今天怕是试不成了，要不我们去花园看大哥新添的大鲤鱼，可好看了。”
“殷殷去嘛？”
看看四下纪扶衡翻箱倒柜弄的乱糟糟，又看看这外殿水洒了一地，确实不如花园清净些。
“近瑶不该鼓动皇孙试匕首，是我思虑不周，给嬷嬷添麻烦了。”月近瑶走到领头管事嬷嬷面前态度诚恳的致歉。
确实没想周全，这匕首一刀一个小朋友，
早知道就自己试了。
“折煞老奴了，您素来乖巧，怎么能是您呢，没伤着就行，这事是奴才们没看好，不怪您的。”老嬷嬷蹲下来轻托着月近瑶的手腕，“同小郡主去玩吧。”
“殷殷走啦～”已经先一步出去的纪扶芷探着小脑袋回来叫月近瑶，“嬷嬷我们去花园玩了！”
“好～郡主小心些，让丫鬟们从旁伺候着。”老嬷嬷对两个乖巧的小郡主向来是轻声细语的。
“好～郡～主～小心～些～”纪扶衡眯着眼抻着脖儿学老嬷嬷的话，“嬷嬷偏心！怎得不让我也小心些。”
“是，皇孙殿下您也小心些。”嬷嬷无法只得郑重再叮嘱一遍。
“哥哥哪里需要当心，该是池塘里的大鲤鱼小心些才是。”小扶芷跟在月近瑶身边也活泼胆子大了些。
“扶芷，你过来，”纪扶衡追了过去，“哥哥不欺负你，你过来，来。”
“哥哥骗人！”
……
一路吵吵闹闹路过几处宫殿，穿过了游廊七拐八拐的山石群，又转战到了花园。
起初是看鱼的，喂撑半池子后，月近瑶果断叫停，再这样下去太孙的鱼就要撑死躺板板喽。
不知哪个小丫鬟提议了捉迷藏。
“可要输赢添个彩头？”
“要！当然要！我想想啊……”纪扶衡眼睛滴溜一转，月家就得有宝贝见天光。
果不其然，“听闻太爷爷赐过月家一把九龙纹宝刀，我想……”
“若你输了？”
纪扶衡没想过自己会输，一时不知许给月近瑶什么好。
月近瑶面露为难，似乎很吃亏的样子。
“我昨日新得了皇祖母赐的糕点师傅，若我输了，殷殷和七哥的糕点以后我日日给你们送，不过我不要看殷殷家的兵器，殷殷随便给我什么都好。”纪扶芷在一个贪嘴的年纪，已经算是拿出了最大的筹码。
“那那那，”纪扶衡眼看老大要被几盘糕点动摇，嘴比脑子快抢道，“老大赢了的话，刚刚那匕首送你！”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怎么好……拒绝呢。
赤子捧心啊，驳了岂不损人脸面。
“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同你家上等兵器比起来，一把匕首算不得什么，就这么说定了！”见月近瑶犹疑，纪扶衡忙不迭拍板定下。
“如此，开始吧。”月近瑶勾唇一笑。
……
物色了块山石后面藏起来，靠在石壁上，后退半步，月近瑶正打算再悄然转换地方，一转身，谁曾想直接撞上个青袍白发的老头儿。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捂了嘴，
控制住胳膊，一下，两下，终是挣扎无果，眼瞅着手起刀落，手腕一疼，反嘴就是一口，直咬得嘴里满是铁锈味儿。
没错了，刚刚皇孙住处就是这打量物色的眼神，
居然还在。
“嘶……小娃娃，借点血，别出声。”
入东宫如无人之境，力量何等悬殊，月近瑶只得边点头边打量着四周，盘算逃跑呼救的可行性。
老者似乎也没想到东宫的小孩儿胆子都这么大，昏沉眼眸里满是新奇，利落取血的同时观察着怀里的“狼孩子”。
一滴不浪费地收在小竹筒里。
“嘀嗒——”
血滴落撞击在液体中，似要撞破假山外纪扶衡玩耍的欢笑声。
一息……两息……
“嘀嗒——”
“哈哈哈，抓到了！抓到了！”
两相对冲，保不准取血顺手取了命。
不知老者的武功如何，月近瑶心下盘算，没有冒然闹出动静，只在安静观察。
眉眼不见弑杀，唯有仔细谨慎，眼底尽是满意和……惊喜？
比起命，他果然更想要血。
但予取予夺，多少让人有些窝火，小人报仇从早到晚，现在力量太悬殊，确实不好搏斗。
取血有一就有二，如此，
十年再报不晚，
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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