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没搭腔,脸色阴沉,倒是辛三回头看了看那个老工人,琢磨他这话啥意思。
陈水把他拎到师傅住的员工宿舍,从窗台缝伸手进去摸到钥匙,开锁推门一气呵成,辛三就这么被他撂倒在一张铁架床上,陈水把边上叠成豆腐块的棉被给他铺好,做完这些,他转身就走:“我去上工,你在这儿待着,哪都别去。”
辛三不愿意,他爬到床边,拖住陈水胳膊:“那你也别去。”
陈水气还没消,居高临下看过来:“你来这儿我还没跟你掰扯清楚,别跟我闹。”说完拧着小臂要抽开。
辛三死死拽着不放,他说:“你要干啥我就跟着你干啥,别想蒙我。”
陈水一股火到现在终于憋不住了,猛地捞起辛三又把他往被子上砸,辛三被他吓着了,还没反应过来,陈水又扑上来拧他的肩膀:“辛三,你想用自己来威胁我,挺能耐。”
“你不要命,你不怕,”陈水点点头,他半边脸隐匿在黑暗里,另外半边被惨白的月光映着,像个活阎罗,“你就是捏准了我——陈水,是个软柿子,使狠劲往我身上戳是吧!”
“我他娘的,养个乞丐都还知道冲我点点头,你呢?”
辛三听到肩膀那块骨头格格的响声,陈水的劲儿很大,话也很重,压得他胸口喘不过气。他颤抖着开口:“……我要你养了吗?”
辛三眨眨眼睛,把烫劲儿收回去:“陈水,你能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
听他说完这句,陈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只见下一秒,辛三架高双腿,钳住他的腰,把他往旁边扭过去。辛三虽然比陈水小三岁,好歹也是拔节的年纪,气力有几分,陈水冷不防地被他掀翻了,脑袋砸在硬铁杠上,冰得他吸一口凉气。
没等他回过神,辛三一拳头又往他脸上招呼。陈水半边脸都麻了,捂着嘴难以置信:“三……三儿,你做什么?”
辛三又给了他一拳,气息不稳地说:“陈水,你刚刚那两句话,这两个拳头抵了。”
冰凉的液体大颗大颗砸在陈水锁骨窝上,他仿佛失去了痛感,因为他知道,三儿这是伤心透了。
三儿很少哭,像昨天那样跟他对个红眼已经算非常了不得的事儿,当初陈汉生病,全家人都急得哭,只有他弟跟个小大人似的,安慰这个劝劝那个,忙上忙下,硬是没掉一滴眼泪。
那时他跟红娘开玩笑,说这个家少了谁都不行,尤其是三儿。
陈水慌了,他握住辛三的手肘,安抚他:“三儿,好三儿,乖三儿,别哭了,别哭……”
辛三没领情,挣开手不让陈水碰:“你不是把我当乞丐不如吗?”
他用掌心狠狠搓了一把眼睛,从床上起身,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做兄弟,做陌生人。”
陈水心一颤,把他拦腰抱过来箍紧了,他沉声道:“你敢!”
辛三在他怀里咆哮:“我有什么不敢!你都敢把我当要饭的!”
“我、我那是,”陈水理亏,“我说话就是这毛病,脾气来了啥都不管用,你第一天当我弟吗?”
辛三还在掰他的手,他哽咽道:“你弟谁爱当谁当去吧,我不稀罕。”
陈水被他逼得耐心快耗尽了,他厉声问:“辛三,从昨晚上到现在,你究竟想闹出啥来?”
弄成这样才想起来问前因后果,辛□□手往他身上捣了好几下,听见陈水吃痛的声音才满意,答:“我不闹了,你找别人去。”
找别人干嘛,找别人当他弟?陈水又气又想笑,提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像三儿这样难伺候的了,他们老陈家就爱给自己找罪受。
他妥协了,轻声说:“你先睡一觉,外面催哥哥呢,有啥事儿明早上跟我好好商量,行不?”
辛三没动静,陈水知道他安生了,才放开他,又把弄乱的被子铺齐整,替他掖紧了。
陈水出来,沿途捡了十几个水泥浆桶,一股脑扔在沙地前。师傅看他终于出来了,问:“把啥人往我房间带呢?”
陈水铲着沙,头也不回地说:“我弟。”
“弟弟啊,”师傅摇摇头,“没啥意思,还以为你小子开窍了。”
“师傅,”陈水话里颇有些无奈,“我才十六,您别祸害我成不?”
师傅没接话,扔了个泥浆空桶过来:“快干活,别瞎叨叨。”
忙到第二天早上才收工,陈水照例拎着衣服、水桶到井边把自己捯饬干净,完事了才过来看他弟。门槛旁散落着昨天他俩争抢的那个笔记本,晚上乌漆嘛黑,没人注意到它。陈水拾起,坐到辛三床边。
三儿乖乖在被窝里缩成一小团,只露半个后脑勺,这是他睡觉的习惯。升入初中以前,辛三和陈水一直睡同个被窝,陈水熟悉他睡觉的姿势、打呼的规律,知道他怕鬼、怕黑,一个人不敢睡,跟昨晚上那个胆子大到孤零零躺砖头旁边的,简直判若两人。
陈水恍然道,他一直不希望三儿长大,可他也清楚,世间万物都有其生长规律,在他看得着、看不着的地方,三儿都在长大,没人能回避,陈水只是不愿承认。
看了半响,陈水伸手撩开挡在辛三前额的头发,摸着又细又软,像三儿模样给人的感觉。在遇见他弟之前,陈水觉得世上最漂亮的,是隔壁村常和他一起赶鸭的王二家的画像,有时他们一起在田坎边坐着翻那本画册,王二介绍说那是他爷爷传下来的老古董,一家人爱惜得很,他费了老大劲儿才偷摸着搬出来给他见见世面。
陈水趴着跟他一起看,画像上都是古装扮相的女子,王二边看还要边流口水。陈水前几页都看得兴致缺缺,漂亮是漂亮,但没到他心尖上。直到画像滚到最后一页,上面描了一副嫦娥奔月图,陈水知道这个故事,但没见过嫦娥长啥样,这世面,他总算见着了。
那天,直到把鸭子赶回家,他脸还是红扑扑的,看完画册,王二问他以后讨媳妇要讨啥样的,陈水大言不惭地说:“要嫦娥这样的。”王二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陈水也笑笑,他心想,要是天鹅能飞过来,他这只癞蛤蟆非但不舍得吃,还得把人家供着。
从此以后,无论白天活多不多,累或不累,一天结束,陈水总要抬头望望月亮,心里想着他那素未谋面的嫦娥。
十岁那年,辛三出现在他家院子里,自此陈水的眼里没了天鹅,没了嫦娥,只留下一个三儿。
陈水回过神,他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已经洇湿了一小块被子,他捞起毛巾抓了抓,无事可干,他干坐在床边晾头发,随手抄起那个本子。
本子的封面糊了双层牛皮纸,摸着硬挺锋利,他打开第一页,见第一面正中写着一行标准的小楷,就三字:给陈水。
陈水眨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才往后翻,是数学笔记,上回他考得差,辛三一直记心上,这几天晚上点着煤油灯熬夜给他赶出来的,陈水稍稍点了点,目测笔记写了十几页,他不敢想三儿是怎么赶的,像昨晚那样黑灯瞎火,趁着一丁点月亮光,就敢给他整这些吗?
水珠滴在他的手边,陈水连忙合上本子,另拿一个干净塑料袋装好、捆紧。对着铁皮搭起的临时住棚,他难得发起了呆,酸、咸、甜、苦、辣五味交织,充斥着他的肺腑。他做了一个最久的决定。
辛三迷迷糊糊睁开肿眼,看到他哥在床边呆坐着,他翻了个身,继续躺,但没再睡。陈水听见悉悉窣窣的声儿,转过头喊他:“三儿?”
辛三起初没答应,迟了好几秒才瓮声瓮气“嗯”了一声。
陈水问:“你想让我别干这活,好好跟你考学是不?”
辛三一愣,这次回答得更清晰也更坚定:“嗯。”
陈水又说:“哥答应你,干完这一周,把工钱结了,我就跟你回去好好学,不想其他事儿。”
辛三翻身坐起,表情仍然难以置信:“真、真的?”
陈水朝他点头,俯身过来揽住他,说:“真的,我今晚就跟工头说清楚。”
“那我——”辛三想问他这几天晚上能来不,话刚出口又吞了回去,差点忘了自己是偷偷跟着来的。
果不其然,陈水一口否决:“别想,门都没有,这回你再跑出来,今天这事儿就当没说过。”
辛三见好就收,瞥见他哥手里那个塑料袋,指着它道:“那是我给你抄的笔记。”
陈水拇指在封皮上捻了捻,又探手过来揉辛三的后脖子,说:“以后不许熬眼睛干这种事儿,哥心疼。”
辛三等了几天,终于等来了一句好听话,一时间委屈都往心口回涌,肿了一晚上的双眼又一颤一颤眨出泪来。天知道他昨晚有多想把这本子朝他哥劈头盖脸地砸,然后气势汹汹地表明自己有多在乎他,有多想跟他继续往上读,可陈水那番话一逼近,辛三顿时没了把握,他哥骂他乞丐还不如,怎么会呢,陈水一直是这么想他的?
陈水手忙脚乱地擦着他的泪珠子,连声道:“别气了别气了我的乖三儿,是哥做错了说错了,有气朝我撒别气自己。”
辛三死死扣住他的肩背,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了陈水轻轻揉他的眼角,叹着气:“漂漂亮亮的眼睛,非得弄成这模样。”
辛三瞪他:“现在不漂亮不讨人喜欢了是吧?”
陈水跟他额头相抵,笑得温柔:“怎么会,三儿最漂亮,十里八乡翻个底朝天,再也找不着第二个跟你一样漂亮的。”
辛三推他:“我不信你这张嘴,还当哥呢。”陈水拢住他:“真没说假话,就是现在这模样,看着挺——”
辛三抬眼:“挺咋样?”
陈水揉揉他的脑袋,把话说完:“挺像被人欺负狠了。”
辛三胸腔里闷闷的,又问他:“陈水,你会欺负我吗?”
陈水一怔,对上他含泪的双眼,承诺道:“不会,哥永远不欺负你。”
应该写一半了(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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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美人鱼不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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