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前他站在街头,支一把十六骨长柄伞,穿一件惹眼的橙蓝撞色拼接风衣。男孩有东方人罕见的幽寂面孔,像森林尽头废弃的古堡,偏偏身后就是葡萄紫的大海。
普晴隔着一个信号灯和半条车道瞧他,瞧呆了。她做艺术设计,对美人美景早已麻木,却还是为男孩迷人的英俊折服。
希腊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四月份的塞萨洛尼基已然跨过温和多雨的冬春,隐隐泛出了入夏的燥热。因此雨伞、风衣,男孩奇怪的装扮惹人怀疑。
当普晴走到跟前,男孩忽然撑开伞,刚好遮住翻溅上岸的浪花,水珠击打伞布激起急促的音符。普晴在伞下缓缓抬起头,也听见心底呲啦啦的一阵响。
像精心设计过的胶片电影式的初遇,每帧都被赋予神性。一定是波塞冬挥动三叉戟扬起的浪,惊醒了沉睡的蛇发女妖美杜莎,普晴才会被她的眼神石化,说话也像迷昏了头:“你能把衣服脱下来吗?”
男孩没反应,普晴以为对方听不懂希腊语,便改用英语又添上一句:“我给钱的。”
“小姐,我不是……”不是什么?南欧不像国内,这里的男女在街头看对了眼就可以大方走进旅店。男孩卡了半晌,最后用中文澄清:“这位小姐,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就算普晴的反射弧长得可以绕地球三圈,这下也羞得无地自容了:“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想要你的衣服。真是对不起,你出个价,多少都行。”
男孩仔细想了想,还是遗憾地拒绝了:“可我非常喜欢它,很独特的设计感,不是吗?”
夕阳坠下来,霞光将普晴的脸染得更红。自从她设计出这件衣服,不绝于耳的评价都是反时尚,教条主义,形象总监Javon甚至问她:“你真的是中央圣马丁毕业的吗?”
她生在皇城根下,自小被保护得太好,家中又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哥撑腰,成长之路顺风顺水。国外却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褒奖和嘲讽都是直来直往,而且时尚圈向来由白种人说了算,非我族类的普晴没少被刁难。好比今天这个场面,普晴几乎条件反射地认为是同行故意请来模特让她出糗的,因为这件衣服的打版及时叫停,流通市面的样品不过三两件,哪有那么巧的事?可当男孩灯塔似地出现在岸边,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反倒是她的狼狈也随他通上电,遥遥地辐射到爱琴海,通往全世界的航船都知道了。
普晴感觉全世界都知道了,她心动的声音那么响。
“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联系我。”她从托特包里取出纸笔,将写好联络方式的纸片潦草又郑重地递出去,“我叫邱普晴。”
“张弛。”男孩接过纸片,微笑着将另一只手递回来。
普晴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握住了他的手。
2
工作室最近办展演,为下一季的服装秀场预热,为此聘请了不少新人做兼职模特。连最苛刻的Javon审阅过张弛的面试资料后都感慨捡到了宝:“要不是知道这家伙住在贫民区,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
普晴不动声色地关掉电脑上的试镜demo,那张幽深的面孔仍旧挥之不去。视线从屏幕玻璃移到窗户玻璃,依旧好风景。现代希腊民居如同乳色方糖堆在山坡,工整得像欧几里得笔下的曲线。靠近些则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和情侣,他们坐在草坪上分食餐盒里的穆萨卡,都是无忧无虑的好模样。
她看得沉醉,手机一直震动也没接,因为毫无疑问又是大哥的来电。大哥时不时就要查岗,再忙也有孔秘书代劳。普晴由他一手带大,是妹妹也像女儿,敬爱大哥却更怕他。放弃千金小姐的生活偷跑出国,就是对此最激烈的反抗。
同事全都看过来,普晴有些不耐烦地按下接听键:“早午餐和复合酵素都吃过了,昨晚十点半睡的。没人欺负我,没空。别再打来了!”
对面哑然片晌,一个清朗男声传来:“……不是说我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联系你吗?”
广场栈道外,张弛正半蹲在许愿池边,掰碎特价面包喂海鸥,严肃专注得有些痴。今天他只穿了件胡克绿连帽衫,很寻常,也好看。回眸对向普晴,他露出笑脸,指了指鞋边的外卖披萨纸袋:“抱歉,家中只有这个袋子够大。”
袋子破得皱皱巴巴,躺在里头的风衣却叠得很整齐,有浆洗和蒸馏过的水汽。普晴也像躺在许愿池里的铜币,连声音都浸上潮潮的软:“多少钱呢?我转给你呀。”
张弛站起身,摘掉了落在她头顶的一根羽毛,动作亲密却不轻浮。普晴的脸更红了。男孩非常高,瘦而不柴,面部折叠度又高,天生就是做模特的好材料,最难得的是有股从容散漫的氛围感,妙到毫巅,旁人学也学不来:“饿了,请我吃晚饭,就算报酬吧。”
当地特色店的厨房由三扇玻璃柜隔开,柱状牛羊肉旋转翻烤,店员拿薄刃片下来,撒上喜马拉雅盐砖磨好的粉,端上桌时还泛着金黄的油花,在海蓝色桌布上聚出一枚一枚荷包蛋的形状。张弛拿纸巾小心揩去,问普晴怎么处理这件衣服:“你不会想要销毁它吧?”
普晴一愣,倒是苦笑起来:“我大概是真的没有设计天赋,当年要不是有海因姐陪着,我也不敢去圣马丁念书。她才是真正有天分的人,又美又温柔,还差点就成我嫂子了呢……”普晴眼眶微红,停了停,及时把话题拉回来,“刚毕业那会儿我在自家的设计部工作,人前大家都夸我,背后却笑我只是靠出身。”
“所以你是为了证明自己,才跑出来闯荡?”张弛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很勇敢。”
普晴却摇头:“不,我是为了逃婚。”
张弛似乎有片刻凝固:“是先前在电话里,你把我认错的那个人?”
“不是不是,那是我大哥!”
“邱普明?那真是久仰大名了。”
普晴垂下脸,不说话了。这个名字使她骄傲,也令她自卑。大哥大她十多岁,刚接手家业时也是个毛头小子,却能一手抱着她,一手处理复杂的合资版图和人情世故。但大哥不是神明,他也有自己的缺陷,身边不停更换的女伴足以说明这点。一个从商业版面活跃到娱乐版面的男人,张弛认识也不奇怪。
大哥给的,永远是最好的,从来不问她愿不愿意,就连结婚对象也是如此。普晴望向张弛,悲哀感油然而生。
如果是眼前这个穷小子,大哥会同意吗?
怎么可能。
过去不是没人追求过普晴,可哪怕家境优越,也会被孔秘书一通公关吓跑。何况张弛,他肯定躲都来不及。
普晴暗嘲自己一厢情愿,对面之人没有征兆地忽然开口:“做得好。”
沙拉奶酪从普晴的叉尖滑落,被张弛伸手接住。他的手也生得好,这一接像托着钻石,夺目光芒在他眸底发散:“我陪你逃。”
一个玩笑开到极致,就成了承诺。两人都像被这句话吓到,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餐厅的灯熄了一半,街角的旅店次第亮起来。海鸟掠过,晚潮粉身碎骨地打在岸上。万籁俱寂。他们凝神谛听,分别将冷却的最后一块烤肉送进嘴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