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张弛在塞萨洛尼基中心街道的咖啡厅和便利店做两份兼职,每天四点半就要出发。普晴睡得沉,醒来已近正午时分,她吓得从床上跳起,又羞又窘,铺好被子叠完衣服才看到桌上的早餐。还是超市晚八点打折的特价面包,上头却盖着两片红车达奶酪,是这简陋的公寓里最隆重的待客之道。普晴低下头孜孜地啃,像比吃了午饭还饱。
披萨外卖的纸袋空了,张弛竟将风衣穿走。普晴还想找些事做,可房内一览无余,连收拾都不必。唯有储物室旁边搭了梯子,通向屋顶空间改造成的阁楼。普晴攀在梯上望过去,里头除了杂物和纸箱,就是一副蒙着白绸的画。她心跳砰砰地快,这样的窥视实在有违礼数和教养。何况她已经将一个女孩能表达的主动发挥到了极致,再冲动就太冒失。
普晴坐立不安,干脆拎着猫粮下楼喂足了整条街的猫,又坐在低矮的石墙上一直等到黄昏。不是等张弛,而是等大哥的电话。过往哪怕她吃得少睡得晚了都能被发现,昨天她夜不归宿,这么大逆不道的举动反而消无声息。大哥近来不再将她盯得那么紧,连孔秘书的电话都少了,是好事吗?后来大哥仿佛有些疲惫,是身体出了问题,还是公司?可大哥哪里肯让普晴问下去。
及至夜半,张弛还是没有回来,普晴再也坐不住。末班车都停了,大巴司机想用事实劝退女孩:“工会集结失业者示威打砸,尤其中心街道,死了不少人,太危险了!”若非他这么说,普晴也不会站在酷寒的郊外等到手脚都失去知觉,才等来愿意载她一程的军用卡车。
不透气的墨绿油篷布罩着近百人,难民们缩得跟足球禁区内的后卫球员一样,却还是磕磕碰碰,又吵又闹。婴儿因饥饿哇哇地哭,妇人只能解开衣纽哺乳,普晴慌忙扭过脸去,其他人却目不斜视。动乱之下连生命都微不足道,至于尊严,羞耻,那是小布尔乔亚才有的软弱。普晴很惭愧,下车前她想往婴儿的襁褓塞一些欧元,可别说钱包,就连手机都在混乱之中被人偷走了。
下了车,因为戒严和毁坏的城市变得好陌生,不认路。普晴随着人潮奔走,也在回收站翻找过期的三明治果腹,近两周的时间内都只能在流动的棚户里洗漱和休息,但只要想到张弛,她就不觉得苦。何况多年轻啊,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爱可以让任何人成为盖世英雄。
走上街头人数超过了百万,伤者从法院门前抬走,医院却大多关停。连医疗资源也被上层侵占,血在夜里如火燃烧,像仇恨一样。秩序逐渐失控,推搡,踩踏,惨叫,警报声像空袭一样响起,所有人都抱头蹲下,只有普晴还站着。因为站着才有可能找到张弛,普晴坚信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他们果然在人海之中对视了。
像胶片电影往复重现,像人间的第一眼和最后一眼。
张弛站在马其顿当代艺术馆前的“雨伞”雕塑之下,人比衣服更显眼。雕塑是塞萨洛尼基的地标,而他是她的地标。警方向人群发射催泪瓦斯,普晴居然还敢往前跑,混乱之中分明什么都听不清,她却大声叫他的名字,Mr张,张弛,张弛——从前在奥林匹斯山巅,她将这个称呼越叫越亲密,是一个心想走近另一颗心。
可那时张弛是怎么叫她的来着?
万幸,她翻越万水千山冲到张弛身边,真好啊,她就知道他一定平安。男孩不可置信地抱紧她,眼眶通红,他这样的人也会哭吗?表情却凶狠得像下一刻就要将她痛骂一顿。然而就在下一刻,有人毫无征兆地引爆□□,张弛来不及反应,直接就将普晴推出了爆炸中心——
眼看张弛越来越远,她终于想起那一天他叫的是普晴,普晴,Miss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要离开另一个人。
被推出去的最后一眼,铺天盖地都是硝烟,普晴却看清了他的口型。
生离死别之际,人人都在说我爱你。
可他说的却是对不起。
对不起我可能不会爱你,对不起,我从未爱过你。
6
离开塞萨洛尼基之前,医生嘱咐普晴回到北京别忘记复查。爆炸的震荡让她在医院住了半年,脑CT影像里至今仍有少量血块。普晴问:“那我会失忆吗?”
医生笑起来:“小姑娘影视剧看多了吧。你很幸运,不要辜负上帝。”
这话没错,多少人在之前的浩劫里直接或间接地丧生,连Javon也没逃过。疯狂裁员的举动后来为Javon招致了失业者的报复,很多女孩也站出来指控曾受他诱哄,遭到侵犯。他在一辆撞到变形的迈凯轮里被发现,愤怒的人们受到煽动,连他的手表和领带夹都扒走。报告证实死者酒驾,而逃逸行为则直接坐实了他犯过的罪。
普晴最后一次去到贫民区那间公寓,为张弛收拾遗物的时候她一滴泪都没有掉,想起阁楼还有纸箱,她有条不紊地爬上爬下。从头至尾,她都没有看那副画一眼。
刚从医院醒来的几天内,噩耗接踵而至。她先是拒绝认领那件烧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撞色风衣,很快家里又出了事,大哥深陷融资纠纷和公关欺诈,市值在旦夕之间蒸发,法院传票一到,家产全被冻结。孔秘书说这不是意外,是陷害,致密信息一定被窃取改造过。大哥谁也不信,终端保密U盾和专用优盘的备份只给过普晴,她也小心,常年贴身带着。
孔秘书问有没有人接近过她的随身物品,有没有,有没有啊?普晴痛苦地捂住耳朵,护士放下治疗盘跑过来,问是否需要扶她去洗手间催吐。好像是从前另一张焦急的脸,喊她普晴,普晴,别着急,在庆典广场拥挤的洗手间前,在临海的化妆室边,张弛笑得风轻云淡:“女孩家都慢,别急,我会帮你拿着包。”
她蜷起膝盖埋住脸,终于绝望地、无助地啜泣起来。
家中资产一样样被清算,但统计员拦住了即将走进普晴房间的搬运工,说里面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动,有担保人全部买下来了。孔秘书告诉普晴,担保人就是她那素未谋面的亲家,甚至寄来汇票,保证她往后还是衣食无忧:“就连跟我们合作过几代的事业人都落井下石,他们家却还顾着情分,可见人品不会差。大小姐一直埋怨老板独断专行,可您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您连相亲对象是谁都不愿知道就跑出去了,但老板正是听说对方和您的性情相似,这才做了决定。那位张小公子一直独自在外留学,后来也是不肯进家族的4A广告工作,还和朋友成立过设计工作室……”
“……张家的公子?”普晴轻颤的声音像是严冬的寒气。
“是啊,他叫张弛。”
露丝回过头,伸手救她的杰克还在身后,可向下望去,深海也翻涌成了杰克的脸。原来他既是救赎,也是深渊。
大哥给的,确实永远是最好的,就连结婚对象也是如此。初见时张弛就说,小姐,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他果然不是啊。
果然是他啊。
将公寓最后一粒灰尘擦拭干净,普晴打开钱夹,把照片永远留在了这里。虽然未曾掀开,但她知道白绸之下的画必然和这张照片一模一样。
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男孩,他从不恋栈任何地方,四处流浪,还和家族作对,进了父母最不屑的演艺行业。他像切慕光一样赤诚地爱着自己的设计师,即便他爱的人爱着别人,柏拉图式的单恋也让他满足。
直到简海因从三十层高的楼顶纵身跃下。
普晴不相信简海因会死于讥笑和排挤,张弛更不信。在他们那个圈层,一切都可以量化成资源和价值交换,而简海因穷得只剩美貌,是男人们推杯换盏时迎来送往的美酒。那时仅仅见过几面,Javon的眼睛就长到了她身上,而邱普明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笑,碰了碰朋友的酒杯。天还未亮,简海因从酒店的某间套房走出,身上还穿着引人联想的浴袍,露出的小片肌肤静美如夜樱。电梯里的客人都是往下走,只有她按下了通往天台的顶层。
从那一天起,男孩就将良知献祭。他成了普罗米修斯捏得完美而雅典娜忘记吹气的泥人,因为没有灵魂,所以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能舍弃。
他将复仇的起点落在普晴身上,因为即便强大如古希腊英雄,也有阿喀琉斯之踵,这个妹妹是邱普明唯一的软肋。他不怀好意地引起普晴的注意,卑鄙地接近她。可女孩炽热明朗的喜欢把他衬托得像阴暗处的蝼蚁,他看不见,受不起。
一无所知的只有普晴,这场盛大残酷的骗局,到头来最无辜的只有她。他是自我惩罚的西西弗斯,以愧疚,以荣耀,以生命,偏偏她想要的只是爱情。
普晴轻轻关上了公寓的门,天地前所未有的阔远。塞萨洛尼基的夜风自海湾吹拂而来,最后一遍亲吻她湿润的眉和眼。
而阁楼的白绸吹落,露出橙蓝色的海和天。画布上的她还红着脸,纯真恰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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