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关于邱普明的未婚妻南小姐,各方都很隐晦,只知是位华裔,两家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有媒体戏称她为那拉氏最后格格,却没多久就宣告停业,这则新闻也很快湮没尘烟。
最先闹起来的自然是丽帜,镁光灯和麦克风蜂拥而至,她借机抖露过往情史博求关注,更多与邱普明有瓜葛的佳人被盘点、提及,又草草忘记。
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里,最安静的只有海因。除了普晴,没人知道她为此痛哭一场。多少年来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对清晨从邱宅主卧走出的妩媚女人视而不见。她将伤口伪装在淡然完美的表象之下,对工作拼命负责到病态,可真到生病了,却又只敢让小唐知道。她舍弃华而不实的尊严,直面野心和爱情,就是要证明自己舍得了,等得起。
可结果却是一帮丑角儿台上台下争了那么多年,却抵不过一个连面都不用露的南小姐。
再强大的对手都不可怕,真正令人绝望的是未知。南小姐所象征的那个世界,海因连敲门砖都摸不着、看不见。
她哭肿了眼,好在闪粉系眼影上下一扫就能应付。普晴刚毕业回国,某天跑到她的公寓绞着手指小心翼翼地问:“海因姐,我不喜欢大哥安排的工作,我能去你的工作室实习吗?不要薪水也可以……”
活在水晶罩子里的女孩,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会遭人嫉恨。海因抚过她的脸:“听你大哥的话,别让他伤心。”
“那大哥为什么让你伤心?你哭过对不对,骗不了我。”普晴气得也要落泪,“那个南小姐我见过几次的,除了大哥,她眼里谁都没有,不喜欢的东西都要毁掉。她踩死了妈妈最喜欢的花,还说你给我买的东西都是低劣品。我讨厌她,如果我的嫂子非得是她,那我宁可不要大哥了!”
海因还要劝,普晴却已跑远了。她有不祥的预感,果真当晚就听说普晴遭遇车祸,海因赶到西五环医院,跑了一间又一间,病房却都是空的。电光火石的瞬间,她立在玻璃镜前看见身后站着几名护工,手里注射器溶液却都是奇怪的荧绿色,针尖也透着瘆人的光。
海因惊觉上当,她关心则乱,普晴就算受伤也不可能送到这么偏远的医院。住院楼是新修的,通道堆叠着医疗废品和未开封的笨重仪器,她没法走快,又不敢回头,好容易扑到电梯前,按键却坏了。走廊跳闸,只剩地脚灯时明时灭,电梯门的薄钢板上浮出扭曲妖异的脸。
她吓得通体冰凉,贴着墙逃进安全门,整个人跌进黑暗中。门外窸窸窣窣有人讲话又散去,她缩在超声波检测仪里头,大气不敢喘,一动不敢动,这么害怕,却还是困到脱力地睡着了。
醒来是在熟悉的迈巴赫上,开车的也是最熟悉的人。海因身上盖着他的西服,衣上却没有他的温度。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勉力一笑:“看来晴晴没事,没事就好。”
“我不是担心她。”邱普明冷视前方车况,语气有些不耐烦,停顿片刻,声线却哑了,“你怎么样?”
“恶作剧吧,没什么的。”
十字路口有司机不打灯就变道,邱普明及时将车刹停,并未怎样。可忽然之间,他扬手狠狠砸向方向盘,一下又一下,喇叭连声惊叫,把海因也吓到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
其实稍稍回想一下,近来业界的抨击,烂衣服,恐吓信,甚至于那张报纸。丽帜或许不无辜,但绝没有这么通天的本事。
可想到南小姐,海因只能苦笑。迈巴赫在路口停留太久,后方车辆开始烦躁地鸣笛催促。
“走吧。”邱普明发动引擎,又变回沉着冷静的那个他,“……你走吧。”
7
海因没再回过邱宅,就连普晴来找,她都狠心将女孩关在外边。
这样就算走了吧?她自欺欺人地想。小唐担忧地说她越发瘦了,可她只惦记着普晴给她发的消息,说大哥去了东南亚深海潜水,他最近酒喝得很厉害,根本不适合做这么危险的极限运动。
酒喝得厉害么……他从来克制,是个连烟都不抽的人。
这时小唐递来秀场晚宴的邀请函,海因看到宴请人,本能地想拒绝。但倘若这时软弱起来,更证明了她离不开邱家,只是依附权贵的藤萝。
所以她必须赴宴,还要盛装出席。Javon惊喜地站起来同她握手,觥筹交错间最多不过三分公事,而他一向是公私不分的好手:“去年简小姐主导的春夏高定展,我很遗憾没能参加,但我一直非常欣赏你的才华……”
他的手偎过来,多少女孩曾这样迷迷糊糊地入了怀,受过骗。海因闭上眼,却感受到那只油滑的手从颈后被人摘走。睁开双目,梦中人竟在眼前,不敢相信。可是除了他,谁还有那样的风致?
邱普明只一握Javon的手又松开,很公式化地笑了:“喝酒不叫我,不地道。”
Javon连说哪里哪里,又朝着垂眸不语的海因努了努嘴,用意太明显。邱普明主动碰他的高脚杯口,笑得也很了然。
他们是见惯来去自如的感情的人,这样的酒会和交易有过多少次?海因总以为自己是不同的,终于也轮到她了么?
她的指节都攥青了,抬起脸,表情像在献祭,裸粉眼影在香槟金暖光灯下愈眨愈深,奢靡如天鹅绒,像最好的包装礼盒,就等着她躺进去,送出去。她酒量不好,却偏要斟满再喝,邱普明紧锁眉头,大手压住杯口又被她拂开。
从前海因私下对镜试衣,长的短的,薄到透的,她想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女人。学不来那种媚。此刻却无心插柳柳成荫,烈酒入了喉,飘飘然的,她蹬开高跟鞋在地毯上没命地转,是过去未完成的舞,直到累了才被人抱起来,上了电梯,进入套房。男人手臂极稳,她跌进床中一点也不疼。
真丝被上没有情人香氛,却比美酒更醉人。灯灭了,交缠吐纳的呼吸轻如蝉翼。年前坐在迈巴赫里,他的眼睛自上而下扫过她,那么仔细,此刻则用嘴唇代替,却更小心,像要在蝉翼上刺绣,画脂镂冰一般,如同他们徒劳无功的爱情。
他的汗水滴落她眼角,她也落了泪。居然真的以为他会将自己送给别人。他轻声道:“别哭。”俯身吻了一下她的眼,他又慢慢说,“这次去印尼潜水,潜得太快面镜裂开,濒死前一秒,我忽然才把一生都想明白。为什么我只能往前,太不值得,我想要的从来就在身后。我会安排好你,还有晴晴,只是现在还无法和南家撕破脸,再给我点时间。”
海因没听清似的,呆呆地望着他。身心却实实在在疼着,才令她确信不是梦。
“一切交给我。在翡冷翠等我。”
“我等你。”
外头落起了雨,白噪音涤荡的世界如此安宁。而窗外波涛洄洑,是漆黑的一望无际的海。
8
美女设计师跳楼的新闻传得满城风雨当天,真正的当事人海因却即将秘密前往佛罗伦萨。临行前她戴着口罩,最后一次回到西四北六条的老四合院。
潘婶端着洗菜水走进走出,眼睛哭得浮肿,想必看了新闻。海因几乎忍不住要走上前去,但秘密只能是秘密。海因将曾被拒绝的银行卡丢进锈迹斑斑的邮筒,盼她有朝一日能明白自己的隐衷。
登机前海因检查了旅行箱里的哮喘喷雾,这向来是小唐替她准备的。还有一袋香港马豆糕,也是小唐给的,海因一直不舍得吃。
乘务员再三提醒旅途遥远,要系好安全带,海因礼貌答应着,飞机餐有几样她吃不得的菜,却不好意思让乘务员更换,便就着热水吃了几块马豆糕,却再也不是记忆中家乡的味道。
飞机卷进了乱流漩涡,语音播报让大家保持镇定,不必担心,海因却前所未有地难受憋闷——从前父亲负责的飞机失事,起初也是遇到乱流。她安慰自己只是心理作用,但生理的窒息感却越来越重,目光停在还没吃完的马豆糕上,不会,不可能的,小唐知道她对什么过敏,向来很注意……她颤抖着去抓包里的哮喘喷雾,很艰难地对准了口鼻,用尽最后的气力按下,却只泻出了一声空响。药瓶中什么都没有。
海因的意识变得模糊。
眼前闪过许多以前被她忽略的片段。小唐说过和爸爸在香港相依为命,感情很深,而她爸爸意外离世,似乎正好是飞机失事那年……她分明不是爱八卦的个性,却对丽帜很熟悉……再有小唐薪水虽然不低,但能买下东二环十万一平的房子,说是背后没有人,谁信呢?
可无论如何,小唐那么好,又怎会害自己?最多不过是小唐疏忽了,一切只是意外。又或者……是小唐背后站着的南小姐,有能力让一切都成为意外。
海因忽然笑了,像是终于明白过来。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上天惩罚她贪心,怪不得任何人。她伸出手,却抓了一手空。机组人员大声呼叫乘客里是否有医生,有没有医生啊!有人需要急救……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又看见那双翡翠样的眼睛,可她此生却再也无法抵达翡冷翠。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原来,她盼不来天明了。
9
2009年初,次贷危机的风波席卷而至,已经忘了多少次,孔秘书满头大汗地分析财报仓位,怀疑股东会也在转移资产,最后才问:“老板,你怎么就不着急的?”
邱普明正在给花藤修枝,掐须,喷波尔多液,全部做完之后才语出惊人:“转就转吧。等晴晴嫁到深圳张家去,我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孔秘书权当他近来太累说胡话,捧着文件雷厉风行地走了。他一走,整个屋子又静下来。邱普明拉开抽屉,里头是一张普晴年幼时的涂鸦,画中人像一株模糊的花卉,却在他心底润物无声地长。他珍藏这样多年。
一切都在循序渐进。家道中落的破壳子撑到今天,他已经对得起父亲,往后他只想为自己而活,为她而活。
为了躲避南家,已经多久没有联系过她?一年,还是一年半?没有关系,她等过他十几年,他也等得起。小不忍则乱大谋,快了。下个月,他们就能在翡冷翠相见了。
一丛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海石竹怦然开放,他观察那一小簇的紫红花球,心底也涌起灼热的期盼。
外头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她盼天明·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