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郡王妃,我还有一名叫做许婷。我是宰相嫡孙,幼承庭训。我与我的丈夫,也是我的爱人,我们是青梅竹马,她是皇室子,因她父亲早逝,只有她这一子,故而她三岁袭爵,又因为宗室人丁不盛,故而所有人都尊称她一声小郡王。我虚长她一岁,幼年时,她便来我家上族学,我与她相隔一道幕帘,白纱吹起,我便能看见她皱眉思考,或是神游天际。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我的一生未来会与她纠缠在一起。
她的身份我也是很早就知道,我救她于水下,那是我十岁时候的事情。起初震惊,而后我竟是很容易就接受了下来,我为她保守秘密,也是因此,我与她更加亲近,便是连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偶尔也会在无人的时候打破。
老夫人对她看管严厉,她亦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宗室子弟多骄纵,但是在她的身上,谦逊,知进退,守礼,仁孝,我不曾看见过丁点不好的地方。因此,知晓秘密的我更是心疼她承受这一切的辛苦。我的家中也是个瓦瓮,密不透风,幸好父亲不羁重学问,男女才能一并学习,期间我与她明面上的交往不多,但私下,也算是不知礼,她送过我亲手做的木笛,我赠过她我的贴身玉佩。她十三岁离开族学,前往太学,而我的家中也开始为我相看亲事,我便与她极少见面了。
再见面的时候是在太皇太后的跟前,太皇太后已经是一个耄耋老人,白发挽髻。她坐在塌上面,慈爱地看着底下的小辈们,另一边则是盛京城中数得出名字的贵女,有几个也是我的手帕交。许久不见,连我都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赵昭,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在人群之中她对着兄弟们谦恭行礼,腰间那块我送她的玉佩与她的玉环交错在一起,叮当相碰。她很是爱惜地将玉环解了下来,放到了自己的袖中,只剩下一块我的玉佩。
赵昭是最小的一辈,她称呼太皇太后为太奶奶,跪拜行礼的时候也在最后一批。太皇太后见是她,喜笑颜开,与旁人的待遇完全不同。太皇太后着人拿了栗子糕,放在了赵昭的手心之中,赵昭接过谢恩,太皇太后让她坐在了身边。紧接着便是我们这些重臣之女,我们依次见礼,说明自己是哪一家的女儿。我一瞬间便想到了太皇太后这是何意,我没有抬头,可我却感知到了一道炙热的视线,我觉得是感觉错了,跟着她们一块站到了旁边。
太皇太后确实有这意思,玄孙这一辈便只有小郡王还未成婚了,太皇太后总想着要将赵昭给安排了,当然,也是赵昭确实到了年纪。太皇太后让我们抬起头来,我终于能大方一点去看她。她坐在太皇太后的身边,三年不见,她长开了不少。常听坊间说她男生女相,是个风流俊俏的君子人物,我也会想象,可想象终究及不上她就那样出现在我的面前。与我的小心翼翼不同的是,她瞧我的时候很大方坦然,当然,瞧别人的时候也是一样。可我觉得她停在我身上的目光更多一些。
等离席之后,太皇太后留着她,而我们则是先行告退。我的两位手帕交自然是与我谈起了这小郡王,是啊,大家都知晓太皇太后是何意思。其中一位对小郡王不满偏多,其实也并非是不满,而是这如同选妃一般,由着人挑挑拣拣,大家都是贵女,心中有些傲气在的。我笑笑不置可否,但我知道我并不反感。另外一位则是说起了小郡王的皮相,不得不说,涪陵王就是一个好皮相的,又娶了当时名动华京的甄家小姐,小郡王的皮相不好都不行。加上涪陵王妃家教极好,小郡王皇室子弟却有干干净净的后院,又是个勤奋读书的人。她对小郡王很憧憬,评价也极好。明明是夸奖,我却听着不太高兴,觉得她的好怎么就被人也瞧见了。
还未走到中门,我听见了小太监的声音,唤我留步。我不知是为何,却见到了快步过来的赵昭,我跟着好友们向她行礼。她的声音柔润,轻轻的如一阵微风划过柳枝,她叫我们不必多礼。我感觉在厅上我的感觉没错,那道炙热的视线现在就盯着我。她叫随身拿来一盒小点。“刚刚几位小姐走得急,这是太皇太后赏赐下来的,请小姐带着走吧。”
我不知道为何要让赵昭给,为何给的这么急,总之不对。可身后中黄门手里面分明就提了食盒,赵昭的给了我的婢女,而其他的中黄门手中的则是分给了其他贵女。人人都有,我觉得我好似又感觉错了。赵昭并没有多留,她恪守礼教的很。我望着她的背影,又转回大家都有的东西上,觉得这东西纵是太皇太后赏赐的又如何,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月之后,偶然间,我才知道,我的那份是栗子糕,旁人的都是莲花藕丝饼。赵昭喜欢栗子糕,我也喜欢栗子糕,除亲人好友与赵昭,无人知道。还有,赵昭讨厌莲花藕丝饼,很多人都知道。
与她再次见面是三个月后的事情,我在书局里面看见了她,隔着一道纱帘,她的身影绰绰,一身天蓝色栀子纹襕衫,她还未及冠,只简单地挽发了,用一根玉簪固定。我与她隔着一道纱帘对诗,我听见她轻笑,而后让小厮将她的花灯留下。我不知道她为何发笑,等我看见她留下的花灯,上面有她的题词。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认错了我,还是认出了我?
我回头看纱帘,我觉得,她认出了我。
等我回去,将我与她的对诗写于纸上,反复攀读,我才明白她那一声轻笑是为了什么。我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就被她给愚弄了,怎么就没有听出来,但其实,我不觉得她唐突我。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与我五弟相交,便经常来府上,或多或少我与她多见了几回。她会给我偷偷地送诗,送孤本。她做的一切都合乎规矩,无人说得上一句不是。我父亲很是喜欢她,可能像她这种乖巧,一心进学的皇室子真的太过难得了,加之赵昭谦恭知进退,真是父亲十分喜欢的那种人。
赵昭与我的感情很顺遂,甚至是没有一丝阻拦的,我十八的时候,太皇太后便下旨将我赐婚与她。是错愕,是惊喜,是不曾想到,但我很高兴。赐婚圣旨来罢,她便送来了她的礼物,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许是一直被她拿在手中把玩,玉佩很润,触手有一种热度。她着人奉上了一封信,我知道这玉是从她抓周之日抓着的,对她独有一番意义,更为她将这块玉佩送给了我而心生欢喜。而后是一对活雁,上百台的礼品,她似乎是要将郡王府搬空,都给了我。
自我十九岁开始,他们便都唤我郡王妃了。饮罢合卺酒,她对我发誓说会一生一世对我好,永远不会有二志,我笑着问她若是有二志又如何,她说那她便杀了她自己。我慌忙捂住她的嘴巴,谁叫她说这种胡话的!她亲吻我,我与她身心相契。参拜太皇太后的时候,她十分强势地拉着我的手,紧紧的,像是在告诉所有人我是她的王妃,她的人。走后她给我变出栗子糕来,对我笑语,说总算不必送那么多人才送到我的头上了,她说好的就只想给我。
赵昭是阳光,是坦率的,我见不着她伤心,悲戚的一面。直到老王妃故去那一日,她在灵堂里面抱着我,她哭得不行,像个孩子。她自幼失怙,老王妃一人抚养教育她,虽严厉但拳拳疼爱之心可见一斑,如今失恃。她说她没有娘亲了,没有娘亲了。我说你有我,我一辈子陪着郡王。
承诺许下轻飘飘,兑现起来却很难。五年后,我开始生病,与我母亲故去时一样,我后背开始疼,开始站不起来。从一开始的一月,变成一旬,变成一日,而后就是一日多次,遍寻良医而不治。赵昭陪在我的身边,她并不比我轻松,她已然入朝,庶务一堆。一开始她告假,之后则是搬到书房里面,而后搬到侧卧之中。她就置一方矮矮的小几,伏在上面写字,又给自己弄了张罗汉床,就在我的床边不远处,守着我。
我瘦得快,她瘦得更快。我感受过她对我的关切,从不假手于人。我听过她在我睡时极力隐忍的哭声,我不敢睁眼,我怕她更加愧疚,一点发泄都不敢有。
赵昭之前便引领过破除迷信,求神问道的风气。可自我病了,她便慢慢开始信了,我突然想到母亲故去时的父亲,也是这样。赵昭知道我母亲是因这病去世,她怕我与母亲一样,医者不行,她便求神问道,求神问道不行她便想着逆天改命。我知道赵昭的,赵昭不愿意放弃我,我也不忍离开赵昭,只能一日日捱着。也是因此,赵昭被弹劾,贬官,罢官,而后她辞官,开始日日守在我的床边。她笑着对我说,如此便能日日看着我了,可我却不明了了。赵昭自幼勤奋刻苦,三九天里面还要去进学,暴雨,狂风,烈日...纵是生病也要去进学。她是宗室里面难得出的一个好苗子,她心中亦有抱负,可最后还是走到了罢官的这一条路。我不愿意去想,连陛下都罢她的官,那那些言官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是怎么辱骂,鄙夷赵昭的。
突然有一日赵昭离开了我,她留下许多信笺,说是蓬莱仙岛自有救人灵药。我没有等来灵药,也没有等来赵昭,可我的病却好了些。
寻了赵昭一年,才终于找到她,我听家令说她受牢狱之灾。我心如揪了起来一样,不顾身子刚好赶到了那里,那是远离盛京的一座小城,连皇榜什么的都见不着,怪不得无人知晓小郡王赵昭失踪的大事。临海,与传说的蓬莱很近。她真的为我寻到了这里,而后出了意外。
我听说她化名八子,家令说起来的时候很为难,之后我才知道,她失忆了,有另一个女子待在她的身边,牢狱也是因这女子所起。我让家令先救她出来,而我暗暗地观察着她们。什么样的赵昭我都见过,情深意笃的我更是见过,只是她这般只会对我,现在是对另一个女子。我还是不能免俗地去看这个女子,年轻,活泼,不像我缠绵病榻,劳赵昭费心费力。我全然忘记了我也是名门贵女,诗书之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还是赵昭的青梅竹马,而她不过是一个市井小民,估计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我比这女子应当是好的。可现在,我只想赵昭好久没有笑过了,自我病重卧榻起,她强颜欢笑,不让我担心,罢官也是如此。没有人比我更加心疼赵昭,我走了,没有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我差人送汤药,差人送银钱,等赵昭全然好了我才出现在那两人的面前。那是一个小雨迷蒙的日子,微凉。我看见赵昭紧紧地拉着那个女子,言辞恳切地说不认识我,而那个女子打量着我。我仍是体面,在我身上除了体面,也没有什么了。赵昭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我,直到我拿着伞主动走到赵昭的面前。对她说,太奶奶想她想病了,赶紧回家吧,我却没说我也想她,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想听。
回了盛京,她和那女子一直在一起,我看着她与那女子一起做很多事,有些她曾经与我做过,有些甚至是我都没见她做过。我在庭下,在池边,我远远地看着她们,贪婪嫉妒落泪,又默默忍耐下来。直到宣召。我领着她进宫,我们才终于单独相处上。之前一向都是她领着我。而现在她没有记忆,换成我领着她,我给她讲规矩,说这宫里面的路,还有就是太奶奶。太奶奶病了两个月了,从起初的小风寒一直治不好就拖到了现在来。
她虽然不认识,但还是一进来就跪下了,后来我问她,她说是感觉这位老人很亲切,我说这是最疼你的太奶奶了。太奶奶拉着我们的手交握在了一起,赵昭想要缩手却被我紧紧握住,像当年她与我进宫谢恩时那样,只是换成了我不允许赵昭甩开我,她瞪了我一眼,很生气,我从来没有见过。
折磨娘亲的病并没有杀死我,我却还是病了,死在了下一年的冬天。是一场风寒,只是从一阵很小很小的风,到最后摧垮了我。赵昭不是没来看过我,只是只有两次,一次是要娶那女子为平妻,一次也是。在迷蒙清醒的最后一刻,我拉着我的贴身婢女的手,我牵挂的是赵昭,我想要找赵昭,我声音微弱又恳切,一声声叫着让赵昭过来,我想要再见她一面,一面就好,什么我都答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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