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太对。
他作为夜神时，六千年来只与星辰寒夜为伴；即位天帝之后，他遣退宫人，依旧独居璇玑宫，至今也有数个万年。这般的生活持续得太久，早已铭刻进骨子里，成了本能——是啊，他本应是最习惯于孤寂与独处的。
但是这段时间，每每到了夜晚，他坐在床头，却全身难受，迟迟无法入睡。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他身体里抽走了，于是只剩下行尸走肉的躯壳，内里什么也没有。天帝的寝宫里当然没有风，但空气流动过时，他却觉得身体发痒，隐隐冒冷汗，柔软的布料拂过肌肤，却生出更多的瘙痒来。
没有一处肌肤是满足的，想要被触碰，想要被拥抱，像是行走在沙漠里饥饿又干渴到了极致的旅人。他控制不住的回想起过往，就像是回想起一片聊以慰藉的绿洲。
但望梅止渴总归是不长久的。
心里空落落的，只有一把燃烧剩下的残余灰烬，混杂着不安与惶恐，焦躁的连坐都坐不住，越是想要找清楚这种情绪的源头，躁动感越是深刻难以抹除。放眼望去，璇玑宫是宽阔的，却也是冰冷的，在夜色里格外冷清，看不见半点人气，皆是不会动的死物，默默注视着他。他冷极了，却不想去取暖，日光太温和，火焰太炙热，只有肌肤的温度是刚刚好的。
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靠近天帝的，但润玉就算真的要死了，也不会自甘下贱要一个代替品来抚慰他。
那璇玑宫里，又哪里有他想要的人呢？
他莫名其妙的想起那句“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天帝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痉挛的手指。仿佛有密密的野草在血管里生长，让他全身上下都止不住的发抖，异常渴望一点温暖与接触，不必拥抱，哪怕只是碰一下手也好，让他碰到些什么……五指猛然收紧，攥住了床单，细腻的丝绸只会吸走手心的温度，并无法带给他任何安慰。有那么一瞬间，润玉甚至想要站起身，出门去寻找他想念的那个人，但最终又凭借着惊人的克制力忍住了。
他应该是生病了。
……可是应龙会生什么病呢？
“天帝陛下看起来状态不太好，”那人含笑看着他，“可是最近事务太多，有些劳累了？”
“劳炎帝君上关心。”天帝一袭白衣若雪，回答的滴水不漏，“两界契约亟需落定，自然会费些功夫，想来今日之后便好了。”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领头者眨了眨眼，又笑了起来。分明是数一数二的强者，有着男人成熟的魅力，但他身上却时时刻刻都带着一股极为蓬勃的生机，仿佛一团稳定燃烧的火，稳定得好似太阳，永远不会熄灭和坠落。
——来自大千世界，炎帝萧炎。
“是吗？”萧炎注视着润玉，眼眸微闪，语气相当温和，“……如此甚好。”
两界签订和平契约，落下协议之时，高层人士自然都在现场见证。六界是各界的尊主到场，毫无疑问的以天帝为首；但大千世界有三大守护者并无尊卑之分，剩余二人却有所退让，隐隐由炎帝主导。
凭借某种敏锐的嗅觉，润玉察觉出了一点怪异。但他没来得及深想，交换契约时，萧炎一伸手，指尖不经意擦过了他的手掌。动作并不起眼，但润玉对此相当敏感，简直像是被火烫到了，他猛然颤抖了一下。
即便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本能，但在萧炎这样的强者面前，已经足够明显了。
他立刻感觉到了萧炎诧异的视线，后者停顿了一下，温声道：“抱歉，陛下，我无意冒犯。”
“……无妨。”
润玉几乎是有些慌乱的说出这句话的。
他强作镇定的接下两界契约，放置在自己面前，拢了拢衣袍。银白的广袖下，没人能看见他难以自制的蜷了蜷手指，留恋着适才细微的触感，好似想要将那残留的温度紧紧攥住，避□□失。
萧炎身上……跟他想的一样，确实很暖和。
萧炎将大千世界的那份两界契约收起，眼眸一转，出声问道：“既然和平契约已经落定，那么，不知我可否以私人身份拜访贵地？”
白日里，异样感尚且没有那么明显。润玉垂眸，努力克制着，不太愿意与他对上视线：“君上行踪往来，本是自由。”
萧炎十指交叉托着下颔，微微一偏头，刘海晃动了一下，露出眉心闪烁变幻的火焰印记，映着他隽秀的眉眼越发灼烈，英气逼人：“意思是，我都可以去？——像是以前一样？”
“……然。”润玉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回答的颇为谨慎。
但说实话，以萧炎的实力，他限制不限制对方的活动范围都没有什么意义，除了天帝以外，六界根本就没有人能拦住他，若非如此，两界初碰撞时，他也不会是在妖界遇见萧炎的，这还不如大方一点直接答应下来，这样双方面上都好看。
萧炎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润玉不知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蹙眉，犹豫再三，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出口询问。
仪式落定之后，双方散场，各回各自世界。在被臣民簇拥着离开之前，天帝回头多看了一眼，注意到萧炎走到大千世界另两个守护者那边，不知是说了什么，那两个守护者一起笑了，其中年少的一个还用手肘怼了萧炎一下，面带揶揄，看得出来，三个守护者颇为亲近，情同兄弟。
哪怕知晓他们之间关系很好，但见到这一幕时，润玉仍然无端觉得有些羡慕，情不自禁的再次攥了攥指尖，直到指节生疼，才反应过来的猛然松手。
他太渴望萧炎的触碰了。
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毅力，润玉才没有出声叫住萧炎，想叫他抱一抱自己。
没有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状况，他承认他心慕于萧炎，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毕竟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可能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可能只是一个特殊的契机而已。既有心动，再追溯过往也没有太多意义。
毕竟，夜里的星星要如何能不喜欢太阳？
虽然现在好像生了病，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但天帝仍然没有去说破的打算，他并不准备去告诉萧炎，也自信于自己的克制力，绝不会将情绪显露于外分毫。
润玉这么想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萧炎并没有一直同友人聊天，短暂说了几句之后，他就转过头来，望向天帝离开的背影，一瞬不瞬的看了许久。
直到銮驾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夜风习习。
秋日的潭水冰冷，在此时分外刺骨，解不了肌肤上啮咬般的痛楚，但至少能冷得他精神清醒一点。
润玉抱膝坐在潭水边，脸色发白，眼尾却是红的，像是刚刚哭过，还不自觉的蹙着眉。神思不属时，与萧炎有关的过往种种显现脑海。
这里……是他最初遇见萧炎的地方。
他和萧炎相识在妖界。两界碰撞对六界是第一回，对大千世界只算是一个稍微有点特殊的小世界情况。天帝当时被异界事务烦得厉害，下界寻个地方休憩躲清静，恰恰就遇见了兴致勃勃来新世界探险的萧炎。萧炎生得隽秀夺目，气质不凡，拨开厚厚枝叶走出来，像是一道光照进森林里。他还没来得及收起龙尾，被惊了一下，但前者立刻很有礼貌的道歉，男人笑起来极为好看，第一印象确实很好。
断断续续相处了大半年时间，萧炎有事告辞，他也正好要回天界，松了一口气。回了璇玑宫得知，先前于他们接洽的大千守护者牧尊将事情移交给了另一位守护者，炎帝。
——也就是萧炎。
再之后，就是两界和谈，签订和平契约。
润玉咬了咬唇，将头埋在了膝上。
“……呜。”
每每夜晚孤身一人，他的情绪总是难以克制，反反复复的想起同萧炎的交流往来，从在妖界初遇互相不知晓对方身份，到最后的两界契约落定，像是自虐又像是突然觉得极委屈与难过，负面的情绪犹如潮水一波一波冲上岸头，叫他想要将自己变回本体缩成一团。
可是自己抱住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仍然不满足，渴望被拥抱，渴望被触碰，渴望亲密依恋的关系与安抚。但再如何不满足与渴求，润玉一直有点洁癖，不喜欢他人的触碰，他也绝不可能让其他人——哪怕是再忠诚的臣子，见到自己这么不堪的一面。
他想要的人，只有那么一个而已。
肌肤上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啮咬，在朝臣面前尚且可以克制，到了孤独无人时，却是难受的越发厉害。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油锅上的鱼，日日夜夜受着煎熬，得不到一点安生。
……真的好难受。
润玉并不清楚自己具体是什么情况，他只是一直觉得，虽然经常夜晚犯病，克制不住的想要萧炎，但只要他能够忍受过去，情况就会好转。但事不遂人愿，因为两界契约落定，没有了理由再见到萧炎，他的状态反而越来越差了。
指尖几度捏出水镜的指诀，都被他生生收了回来。他并无私人联系萧炎的方式，要想见萧炎，也唯有直接联络大千世界。润玉固然有这个权利，但天帝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他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正因为理智，所以更为痛苦。
萧炎和他其实从未有过越界的接触，可能只是不经意的触碰，手指交错，指尖抚过腕部，轻描淡写的一碰，却留下涟漪一圈圈朝外扩散，让他在梦里都会想起肌肤相触的温暖。手指用力的攥紧，刺出掌心疼痛，仿佛只有疼痛才能帮助他分清现实与梦境。
……好想抱抱，想让萧炎抱他，哪怕只是摸摸自己。
但润玉早已习惯了克制，就算只是幻想，都让他觉得糟糕至极。
他厌恶极了这样糟糕的自己。
周遭的空气一片安静，眼前却一阵阵发黑，润玉抬眼，慢慢的眨了眨眼，目光所及处都是黑暗的，但感知里却迟钝的出现到了熟悉的气息。
……萧炎？
果然是想的太久了，都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堂堂天帝做到这一步，也太可悲了。润玉几乎是有些自嘲的这么想，抬起手来抚了抚自己的手背，果不其然，和萧炎触碰他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萧炎他……
那确实是萧炎的气息，正在飞速逼近。
——半日之前，炎帝的确以私人身份进入了六界。
润玉猛然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的想跑，旋即理智的想到以萧炎的实力，感知范围必然极大，跑是肯定来不及跑了，诚然强者感知范围大，却往往不会毫厘必究，但这当头要是感知里突然少了一股气息，那才会真的吸引到萧炎的注意力。润玉思绪急转，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白蛇，大千世界倒是有真龙一族，但六界不同。六界唯一的真龙就是天帝润玉，如果一只小龙摆在这里无疑是自爆身份，所以他必须要，也只能装成蛇，再飞快的游进灌木里躲起来。
……等等，他为什么一定要躲起来？
几秒钟之后，润玉意识到自己的决策方向出了大问题。
妖界风景很好，天帝来妖界休息，本来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萧炎碰到了，打个招呼就是，他为什么本能的要把自己藏起来？
但现在想再变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哪怕被挡着，他也能感觉到萧炎落在了这里。天帝陛下默默的披好自己小白蛇的外表，蜷缩起来躲在了树桩后面，敛息凝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晓萧炎过来了，他发抖的比之前更厉害了，鳞片摩擦过薄薄叶片，有细微的颤声，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希望萧炎注意到他还是忽视他。
嚓，嚓，嚓。
脚步踩过落叶的声音细微，仿佛能在心里勾勒出来人颀长的身形，润玉缩了缩尾巴，努力想要控制住自己出去抱住萧炎的**，低下脑袋准备钻进灌木里，但下一秒，他就被一只手猛然捞了起来。
“哎呀，”萧炎轻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小白蛇？”
润玉全身都僵住了。
*萧林牧三个守护者其实是同级。牧尘会转交对外事务给萧炎，两界和谈也由萧炎主导，其实都是因为知道萧炎喜欢润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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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原作向】渴肤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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