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朝眠都在丹房待着，分明只剩下添柴烧火的小事，她也没撂开手，跟两三小妖坐在一扎高的长板凳上，看着炉中火焰熊熊燃烧。
身侧的兔妖问：“姑娘，丹房里火烤火燎，烟味又重，您怎么愿意在这里待着了？”
记得头一回，炉中刚起了火，朝眠只吩咐了火势，就忙不迭走了。以手掩面，仿佛那炉中烟熏是毒气，多闻一口就能死在这儿。
朝眠正出神，无意识攥住手，却被灼刺了一下，手心里结的血痂又痒又疼。她忙松开手，直直看向丹炉，眼中映出两团闪烁火光。
兔妖见朝眠神飞天外，便晃晃衣袖，戳到朝眠手臂，惊她回了神。
兔妖小心翼翼瞥着朝眠，战兢问：“姑娘，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这炉丹出了什么问题吗？”
朝眠看它一眼，萎靡不振地摇头。
兔妖松了口气：“那您怎么像魂儿飞了一样。”
朝眠抱住双腿，语气有些敷衍道：“一个人待着没劲儿，有些想家罢了。”
兔妖一听，当下自告奋勇：“姑娘别难过，不如我与姑娘解解闷儿。”
朝眠用披帛捂住鼻子，将烟味遮了大半，好笑地问它：“你怎么与我解闷儿啊？”
兔妖道：“我给姑娘讲讲附近这几座山头上的趣事，姑娘想听否？”
朝眠往后坐坐，避开炉下不时蹦出的火星子，应道：“那你就讲讲吧。”
兔妖一边往炉下添柴，一边绘声绘色讲起来。
说是哪个山头的蝎子精被人剁了尾巴，追到那人家里，给他下了半年的泻药。有一瓢虫精，看上一书生，二人私定终身拜了堂，结果新婚夜里吃醉了酒，显出原型吓跑新郎。
还有河里正要化形的鲤鱼精，惨被一只老虎精拔了护心鳞，只好重修百年，才又得人形，她本欲去报复老虎精，谁知报复不成反被捆。
老虎精见鲤鱼精长得秀美标志，逼着人家跟自己拜天地。强扭的瓜总是苦，婚后日子不好过，不出半年，鲤鱼精就在外头找了个相好的，联合情郎反杀老虎精，将剥下来的虎皮当抹布用。
桩桩件件，无论天上地下，一些个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也都大差不离。
朝眠从正午听到傍晚，直到轮夜班的小妖们来了，朝眠跟它们打了个照面才离开。
兔妖同朝眠走在一处，四下无人，阴风阵阵。
朝眠望向远处的山峰，心绪飘忽道：“戏本里的精怪都住在山洞，不想事实却是你们跟我们住的一样。”
兔妖心里浑然生出一股骄傲，微抬了抬下巴，道：“那是因为我家爷爷有本事，别家妖可住不上咱们这府邸。”
“是吗？”朝眠饶有兴致，“你家爷爷有何本事，你说与我听听。”
兔妖扬声：“炼丹啊！爷爷练的丹，不仅妖族趋之若鹜，就连外路的法师也千金求买。也就是您来了，爷爷才不好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青玄确实痴心丹药一道，也常把朝眠请去书阁，请教炼丹之术。山妖见识短浅，大多时候，朝眠只随便说几句，就够他吃半天了。
兔妖侧对着朝眠，朝眠眼中情绪不露山水，闲扯了几句，引着兔妖往林中深处走。
没走到底，一面藤织的细网，将一人一妖拦住。周遭涌动着浓重的妖力，黑绿的藤上布满尖刺，散发出一股怪怪的草汁味。
朝眠不动声色，伸手触向尖刺，兔妖手疾眼快，忙给拦了下来，大惊失色道：“万万不可啊姑娘，爷爷素日在里面闭关修炼，藤上的毒刺，触之腐蚀皮肉。”
朝眠好似惊了一下，站的远了些，而后慢悠悠道：“闭关修炼？你们府上占地广阔，独将此处围起来，想来里头定是块风水宝地吧。”
兔妖笑着称是：“还真让姑娘说着了，里头神魔不扰，万物不侵，爷爷就是看中了这块地，才选了这处做府邸。”
朝眠倍觉奇怪：“你们的府邸不是动来动去的吗？抓我进来的时候，你们府上的大门，就是突然出现的。”
兔妖解释道：“府邸不会动，是巡山的小妖专门将你引来的。自有鬼打墙，也有妖打墙。”
朝眠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啊。”
弄清真相，她打道回府，在十字路口和小妖分开。
晦暗天色下，朝眠白皙粉嫩的手心中央，多了一大块血肉模糊的骇人伤痕，看着就触目惊心。
她攥住披帛，将手心里那块难看的皮肉完全遮住。
回到院子，朝眠叫宋淮宁出来吃晚饭。
这厮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影子，一派淡定自若，白日与小妖们混在一处，总见不着人影。
朝眠食不知味，看向宋淮宁，顿时觉得他秀色可餐的脸，也不怎么下饭了。
宋淮宁察觉朝眠的视线，漫不经心投去一眼，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低垂眼帘，纤长睫羽盖住他深渊般难懂的眼神。
手心里的伤疼了好几天，连累地朝眠胃口不好。她没吃几口菜，碗里的粥还剩大半，就放下筷子离开了。
半月余的功夫，朝眠又练出两炉丹，青玄不得吃，仔细收好，放入藏宝阁。
草尖坠着露珠，湿冷的空气打在皮肤上，还未完全褪去妖形的小妖挨不着什么事，有皮毛掩着，不畏寒霜。
宽阔草坪上，几条狭窄小路，向中央的亭子延伸，弯绕交错，路口边上蹲着几座椭圆的白色石桩，上面刻着飞禽图腾。
朝眠顺着某条狭窄的石子路行走，迎头碰上青玄。
这厮笑容满面，邀朝眠同往前方厅中小坐。
一人一妖只要挨在一处，话题只会炼丹上引，多是青玄喋喋不休，问这问那，朝眠简短的解答，直击要点。
安逸环境下，只有他们平和的交谈声，忽然远方传来的几声惊慌呼喊，扰了一片悠然静雅。
几只巡山的鸟妖，扑腾着翅膀极速奔来，尖尖的鸟喙里大喊：“不好了！那凡人不见了！”
朝眠不明所以，看向气喘吁吁的鸟妖，问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青玄脸色一变，厉声道：“怎么回事？”
一群鸟妖噗通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朝青玄磕头。
领头的那只声音颤抖，磕绊着回：“爷爷赎罪......都怪那人太奸。他说，整日闷在府上，实在憋得慌，要小的们，巡山的时候带，带他出去转转......”
青玄还没听完，就一脸怒容地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拿起桌上一只白瓷茶杯，狠狠砸向开口的鸟妖。
鸟妖不敢躲，被砸出一道血口子，脸上黄绿色的绒毛被赤红浸染，格外刺目明显。
青玄怒吼道：“蠢货！都是蠢货！他说想出去你们就带他出去？到底他是你们爷爷，还是我是你们爷爷！”
几只鸟妖全部匍伏在地，颤颤求饶。
那只先开口的，胆子较大，咬着后槽牙挤出话来：“爷爷，都是红二，是红二撺掇的我们！”
其中一只鸟妖听完，头都不敢抬，完全吓懵了的样子。
告状的鸟妖接着说：“那凡人跟我们打赌。若我们输了，就带他去山中转一转，散散心。倘若......倘若......我们赢了......”
青玄猛一摔桌子，逼问：“赢了如何？！”
鸟妖偷瞥朝眠，青玄也跟着看去，一时间，朝眠成了众矢之的。
她干干一笑，问：“看我作甚？与我何干？”
鸟妖畏缩道：“那凡人说，若我们赢了......他就跟姑娘说和说和，也给我们几丸灵丹，助我们化了人形，和兔三儿一样。”
兔三儿就是那只试吃邪丹，化出人形的小妖。
朝眠笑了笑，感到不可思议：“这你们也信？”
鸟妖低头：“只因，他跟我们称兄道弟，我们也念着姑娘喜欢他，想来......他至少该对姑娘有些情意，不会弃之而去。谁料，他，他竟算计着离开。”
一小妖插话：“本来都走得好好的，眨眼功夫他就没了，我们翻了半座山，也没寻见他。”
朝眠内心震惊不已。
宋淮宁竟糊弄得这些小妖带他出了府，比她速度还快......
朝眠清清嗓子，无奈一叹：“灵丹珍贵，你家爷爷寻个草药引子，都无比艰难，平日里掉个药渣渣，也自有丹房里那几个分食，哪轮得上你们？”
朝眠训完，又看向青玄，选择先发制人：“公子，你该给我个交代吧？我留下宋淮宁，是要与他好好培养感情，日后讨做夫君，你手下小妖办事不利，弄丢了我的人，这该如何是好？”
朝眠快言快语抢占先机，青玄一哽，表情不大好看，稍稍正色道：“姑娘放心，便是出了府门，他也逃不出这座山，这是妖山，危机四伏。我这就派人将他捉来，送到姑娘面前。”
朝眠淡淡道：“我要活的，要原模原样的。若他回不来，就是你们妖府的过失，你要负全责。”
青玄对朝眠点了点头，忍着怒意看向跪了一地的小妖，眼中迸发出狠厉的寒光。
青玄稍一抬手，那只叫红二的鸟妖，瞬间四肢炸裂，躯干碎成块，飞落在地上。
青玄又唤来几个妖奴，将剩下那几只鸟妖打入水牢，再让余下的小妖赶紧出府寻人。
几条弯绕小路上，妖奴乱奔。
朝眠闭上眼睛，心里有些慌了，若宋淮宁真出了什么差池，裴顷得少去多少苦难？
朝眠的神情尽数落在青玄眼中，似乎从淡定自若，心有乾坤的哲士，忽然变成了担心自己心上人回不来，所以踹踹不安的痴情小女娘。
青玄犹豫片刻，上前安慰道：“姑娘，一个凡人而已，要是他真的死了，我就去外面给你抓个更好的来。”
亏了朝眠不喜欢宋淮宁，若她喜欢，听了这话非呕死不可。
朝眠冷冷瞥了青玄一眼，起身离开。
那只与朝眠相熟的兔妖，得了青玄的眼神指使，连忙跟上朝眠，一路上轻声安抚。
朝眠渐渐不耐烦，忽然想起什么，问它道：“山上除了你们一家，还有别的妖吗？”
兔妖眼珠子一转，抖着机灵道：“只有几个花妖，未成人形，不伤人的。”
朝眠心中明镜，没戳穿它的谎言，一句话打发它离开，而后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要是宋淮宁出了什么事，还真不是一般的可惜，明明过不了几天，她就能带着宋淮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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