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青玄服下第二丸丹,瞬时通体充盈,功力又猛增一层。
他在自己寝宫坐定闭息,调合功力。
朝眠深夜还在丹房,借口回去路上天黑看不清路,从炉子里引了一把妖火,点明一盏五角水晶灯离开。
她仍像往常,微笑而行,路上遇见小妖同她行礼问安,也面不改色应下。
唯有衣袖里攥得发白的拳头,和比往常稍快些的脚步,暴露了天衣无缝的外表下,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越往深处走,越是寂静幽森。
一把妖火,烧起围绕一圈的荆棘墙。
结界异动,霎时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这阵狂风助了火势,黑烟直冲云霄,几道闪电劈在火影黑雾里,雷声响彻天际。形势浩大,恐怖骇人,远远望去,恍若一只兴风作浪的吞山怪。
远处的小妖们在府中乱奔,纷纷赶来救火,有的运气不佳,直接葬身火海。有的被火势镇住,慌忙逃出府外。还有一些,直接被雷电劈死,原本的宏伟妖府,可谓狼藉一片。
而此时的青玄,怕是早已不醒妖事,少则半个时辰,多则半个寂夜,定死无葬身之地。
朝眠趁乱跟着两三小妖开门出府,小妖们跑得无影。
朝眠从斜包里掏出一个比拳头还大,满是土泥的门锁,她几天前埋在毒刺藤墙附近土里,点火之前挖了出来。
府内毒藤的结界已经烧毁,但妖府围墙上的结界,却坚若磐石。只要大门被锁起来,火势就蔓不出结界。
逃出许多小妖,死的那些不够本,聊胜于无。
它们这一府妖,常年为非作歹,不知掳了多少凡人吃肉炼丹,若没碰上朝眠,不知还要祸害人界多少年。
一夜之间,富丽堂皇的妖府,被大火烧的七零八落,残败不堪。
朝眠逃了一夜,听着雷电声缓缓消却,便知妖府的气焰到头了。
她鲜少这样狼狈,仿佛后面有恶鬼索命,忙不迭跑着。发髻散乱,浑身泥污,珠玉般的小脸也风尘仆仆,眼下布着乌青,丰润的嘴唇也干裂出血,耳坠丢了一只,只剩一边在耳下摇晃。
好容易见了天光,朝眠停下脚,坐在一颗大石头上,得以缓了口气。她揉捏着酸软的双腿,只歇了一小会儿,就又接着赶路。
山路不好走,多是陡峭石壁,蛇蝎毒虫。
朝眠只在晌午路过湖畔时,喝了两捧水,现在腹中空空,又冷又饿。偏巧到了夜里,山上下起小雨,山路举步难行,湿滑无比。
朝眠摔了一跤狠的,泥水糊着脖颈盖了一脸,她用一片半米长的叶子挡雨,不敢走在树下,怕遭雷劈,死在荒山野岭。
四下黑得惊人,只能隐约看见高石和草丛。朝眠的绣鞋已经完全被泥雨浸透,头上那片叶子也不大顶用,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裙摆坠着泥,沉重无比,朝眠干脆撕了三寸裙底,脚踝都陷进泥里。她拄着一根比手腕细点的木棍,慢慢走下山坡。
任凭再怎么小心,朝眠还是猝不及防,又被脚下树根拌了一下。
这一拌要了命,直接从高坡滚了下来,石头树枝全硌在后背,疼得要命。
滚着滚着,朝眠整个人忽然悬空掉落下去,瞬时被一闪白光刺痛双眼。
她这时想的是,她应身死,魂归九天了。
眩晕感骤降,饿寒交加下,朝眠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天光未亮,飞沙漫天。
城中飘散着怪异的气氛,却又与凡界的城池无甚差别。
街头小贩高声吆喝,车水马龙来来往往,街道富饶,两边的楼设也十分壮丽,四处雕梁画栋。
朝眠感觉自己半边脸颊湿热柔软,好像被什么东西舔着。她费力睁开眼,果然看见一只橘黄小猫近在咫尺,舌头舔她的脸,皮毛蹭着她的颈侧。
朝眠一动,小猫一惊,四只脚踩了风火轮一般,滑了好几下,速速逃开了。
这里不是仙界,莫非她还没死?
朝眠忍着疼痛起身,动作艰难,她环视周围石砌的房子,发现这里是个狭小的胡同。
不见人影,但在不远处,又传来鼎沸熙攘的人声。
朝眠寻着声音往外走,拐了好几个弯,才从弯绕的胡同里走出来。
街上人来人往,朝眠又想,她竟是回到了京城,不知是哪位仙友下界相助?
朝眠怀疑自己眼花,便揉了揉眼,可满手污泥揉进眼睛里,呼啦啦留了一脸泪,这下更看不清人了。
泪水如同掉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落下,是被泥迷得,但也不免有几滴是真情实感。
她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
朝眠不顾周围异样的眼光,缓慢地往前走了几步,不知为何,脊背蔓上一层冷意,她还是硬着头皮前行。
等内心平静下来,朝眠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了。
这里不是妖山,也不是京城,周遭没有一丝妖气,所以她才放松了警惕。
只是,仍觉古怪阴森......
古怪从何而来?阴森从何而来?
这城中分明没有一丝人气,只有淹没满城的怨气。
朝眠身体僵住,看见路上的行人和街边的小贩,皆都眼不眨的盯着她,面无表情,像是受人操控没有灵魂的人偶。
每个人都面色苍白,裸露的脖子上,横着一道狰狞血痕。
他们一步一步,带着诡异的坚定,向朝眠靠近着。
朝眠回神,嗖的跑出去,跑得比妖府里那几只兔子还快。
这些百姓拼了命地追赶她,渐渐人越聚越多,堵了半条街。
朝眠本就体力不撑,又饿又冷,简直生不如死。
她真想一头撞死,可惜不能,到底没停下逃命的脚步,若被这些“人”逮住,该是个什么下场,想都不用想。
走投无路之际,左侧胡同忽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好看而精致的皮下,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一把将朝眠拉进胡同。
朝眠身形不稳,差点没摔,她稳住身子抬头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宋淮宁!
她差点哭出来。
宋淮宁冷静地看着她,食指伸直,虚放在唇上,示意她别出声。
朝眠捂住嘴巴点头,被宋淮宁抓着手腕,拐进一间废弃的石头房子。
房子里面破的不能再破,墙角都是蛛网,满屋土尘,床桌椅柜也全部腐朽,随便在里面动一动,飞尘都呛鼻子。
宋淮宁掀开地上的一块木板,推着朝眠往地下躲。
朝眠还没回神,就已经坐在了地窖中。
好在,这方地窖空间很大,像是被人专门挖出来的密室,足够几人伸展身体。
朝眠气喘吁吁,借着地窖里那半截蜡烛发出的微弱火光,直直看向宋淮宁。
好极了,她又没死。
满城都是寻找她的行尸走肉。
真是一劫之后,还有一劫。
不弄死她绝不罢休。
朝眠抱着膝盖,身上的泥已经结块,紧绷着皮肉,实在不好受。
宋淮宁拿起那半截蜡烛,举在他跟朝眠中间,端详朝眠那张不露半点真迹,被泥糊了的脸。
宋淮宁自己都觉得意外,他只看了一眼,就将朝眠认了出来。
那双眼睛最好认,黑白分明,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湖。好像无论何时,身处何地,底下都有一股燃燃不息的生命力。
宋淮宁低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朝眠一笑,颇有些没心没肺,她边抠着脸上的泥块,边胡言乱语道:“不怎么,我是专门来救你的。”
宋淮宁森森一晒:“谁救谁?”
朝眠不与他争,笑着道:“你救我,是你救我。不过......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宋淮宁还没开口,朝眠就被掉在身上的一只蜘蛛吓到,紧紧捂住嘴才没惊叫出声,她手忙脚乱把蜘蛛弄走,一脚踹到两米外。
宋淮宁心情复杂,顿了一会儿,他突兀开口:“我不能在那里待三年。”
朝眠微微一怔,不明白宋淮宁为什么要跟自己解释这些,但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那双清澈眼睛里,没有一丝责怪或埋怨的情绪,仍然笑着,仍然自如。宋淮宁心中滋味难以言喻,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朝眠脸上的泥抠的差不多了,又开始抠手上的,她小声跟宋淮宁说话,也像无聊地自言自语。
“我也不会在那里待三年,谁有三年功夫陪他耗?我给他的根本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短时间内,让他功力猛增,一个月就会盛极而衰的邪药,他现在恐怕都化成灰了。若真有灵丹,我早自己吃了。”
宋淮宁眉目一动,低声问:“所以,等他死了,你就出来了?”
朝眠点点头:“是啊,他府内还有另一道结界,妖火即可烧毁,我点了他的府邸,趁乱跟几只小妖逃出府门。你要是肯消停等上一个月,我就能带你一起走了。”
朝眠说完又甩甩脑袋,哀叹道:“好像都一样,即使我们一起逃出来,可能也还会掉进这里。”
宋淮宁半垂眼眸,神色不显。
上面传来一阵脚步走动的声音,两人对视,皆都默契地屏息敛声。
约摸过了一刻钟,脚步声远去。
朝眠一喜,探身靠近宋淮宁,在他面前低低道:“这地方这么隐蔽啊,你是怎么找到的?”
少女轻柔的声音落在身前,宋淮宁不受控地侧了侧脸:“我刚进来也被他们追了半座城,无意之间找到的。”
“无意之间?那你运气真好。”朝眠不禁感叹。
宋淮宁又怪异地看了朝眠一眼,明明他们泥足深陷,她却仍因难以抓握的一线生机,感叹运气真好。
宋淮宁音色低沉道:“真的运气好,就不会陷入这种地方,更不会被妖邪劫走。”
朝眠拍了拍手,土飞一片,她安慰着宋淮宁,“别丧气,你就是运气不错,要是换成旁人遭了这些难,早就死了,你却还活得好好的。”
宋淮宁笑容更深,但朝眠分不清他是真笑,还是嘲讽。
不过,朝眠也不太在意宋淮宁的真实想法,她倚着土墙伸直腿,困倦地闭上眼。
宋淮宁的视线,无可避免地落在朝眠沾了泥的小腿上,她的裙子短一截,根本盖不住小腿。
宋淮宁怔愣,不自然地移开眼,自顾自说着:“这里的百姓行为举止很怪异,他们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一旦察觉有人侵入,就会丧失心智,追逐驱赶......不对,是追杀,他们想杀了我们。”
“我知道啊。”朝眠一点不惊讶,睁开眼看向宋淮宁,在宋淮宁差异的目光中,她又开口,“你没听过一个遥远的传说吗?”
宋淮宁摇头。
“芙蓉城,虚怨城。”朝眠重新阖上眼,徐徐讲道:“大概九百多年前吧,北境与西境之间,有一座地大物博的城池,名叫芙蓉城。芙蓉城城主是个风流多情的女人,面首之多,情郎无数。本来她这一生,当风光顺遂,可她犯下了一个滔天大错,她招惹了渝河中的鲛人,再对其始乱终弃,鲛人皆都长得英俊美丽,却也恶劣偏执。
芙蓉城城主贪慕鲛人姿色,又喜新厌旧,传说中,那位鲛人为她割下护心鳞,舍弃鲛人尾,甘愿化为凡人。可惜只用了两年,芙蓉城城主就厌弃了鲛人,鲛人生出魔念,坠入魔道,屠尽全城,后又被天界绞杀。
罪孽太重,即便全城百姓都以步入轮回,投胎转世。可因虐杀而生的怨气,却经年不散,数年光景,化出一座幻境之城,与芙蓉城一般无二,得名——虚怨城。”
宋淮宁静静听完,神色晦暗。他探向朝眠流淌着些许悲悯情绪的脸庞,眼底闪过一抹浓沉异色。
宋淮宁没问朝眠,为什么她对九百年前发生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详细。
这一刻,他只庆幸自己救下了朝眠。
她或许真能带他离开。
听见百姓追人的动静时,宋淮宁以为又是哪个倒霉鬼掉进来了。便悄悄跃上房顶查探,看到来人竟是辨认不出真容的朝眠,心中震惊不已。
在妖府时,朝眠锦衣玉食,妖奴伺候。
如今,那个金贵的小人,变得衣衫褴褛,满身污泥,为了活命,在街上奋力逃窜......
狼狈又可怜。
宋淮宁鬼使神差越下房顶,向朝眠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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