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室不见天日，不辨晨昏，朝眠困极了，睡得昏天暗地。
即使闭着眼睛，少女纤长浓密的睫羽也微微上翘，许是梦到了自己在吃什么美食，嘴唇无意识咂摸两下，完全没有泥足深陷的自觉。
宋淮宁眸色幽深，望着朝眠的睡相，内心无比讶异。
直至深夜，朝眠才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迟缓地坐起身。
宋淮宁趁朝眠还在睡觉的时候，上去看过一次，城中已经空无一人。所以他问朝眠，要不要出去转转，好找找离开的方法。
朝眠带着刚醒的困顿，迷迷瞪瞪应下，虽然看着有些不靠谱，但这份莫名的淡定，竟然格外让人感到心安。
宋淮宁走在前面，朝眠亦步亦趋跟着他，慢慢爬出地室。
夜空只有一轮弯月照下，月光如水，柔和暗淡。
离开废弃的院子，就进入迷宫般的胡同，条条小路串连交横，皆都大差不差，令人眼晕，轻易会迷路。
朝眠走在狭窄小道，忽然余光一闪，偏头看去。她不做思考，抓了宋淮宁的手腕，也不顾对方的茫然，直接带着人溜进一座干净的院子。
这院子不大，有树有石，有花有草，屋檐上吊着腊肉，一条麻绳连接树杆和屋檐，绳上挂着几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
朝眠看中一身暗红色的粗布麻衣，她垫起脚尖将其够下。自顾自道：“我实在冷，你等我换身衣裳。”
未等宋淮宁开口，朝眠就跑进人家屋子里。
这座城里的一切，无论人或物，皆是怨气所化的虚影。
可能是因为鲛人白日屠城，所以白日怨气最盛。一旦到了夜晚，那些由怨气幻化的活物，就通通消失了，只留一座存荡怨气的死城。
朝眠换了衣服，还去人家后院的水槽里洗了把脸，很久才出来。
宋淮宁往朝眠怀里瞥一眼，不解地问：“你还拿着这件破烂干什么？”
不怪宋淮宁说是破烂，朝眠换下来的罗裙，完全不能入眼了，不光裙摆被撕了，粉白色的锦缎不见一丝真色，只有浸过污水的土色，而且处处都是被划破的口子。
朝眠叹口气，解释说：“当然要拿着，城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带不走一草一花，我若不带着自己的衣裳，出去以后就光着了。”
宋淮宁头脑一怔，控制不住地望向朝眠脸庞，发现此女淡定自若，丝毫没有口出狂言的意识。
他耳尖一红，忙又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往前踱步。
朝眠一边跟着默不作声的宋淮宁，一边观察周围有没有什么异动。
她走了半响，忽然问：“宋淮宁，你有没有换过这里的衣裳？”
宋淮宁顿了一下，才语气平静地回道：“没有。”
一般人来到这种鬼地方，肯定不会乱动里面任何一样东西。而朝眠，明显不能跟一般人相提并论。
朝眠“嗯”了一声，又问：“你都来好几天了，都是去哪儿吃的饭？”
“跟我来。”宋淮宁平淡道。
他拐了个弯，朝眠连忙跟上，大约走了半条街，他们来到一家饭馆的后院。
厨房窗户大敞，在外望进去，就能看到里面放着白日没卖完的菜品点心，朝眠二话不说，直接翻窗跳了进去，她小跑到桌前，拿起几块点心往嘴里塞。
身为凡人，有一点就很不好，一日三餐，哪顿不吃，都饿得难受。
朝眠吃得差不多了，随手拿起桌上一个食盒，往里面倒了几碟点心，也不管是不是平时爱吃的。
她不仅要抱着食盒，还要抱着衣裳，行动不是很利落的翻出窗户。
宋淮宁倚墙而立，表情淡淡的，斜眸看着朝眠跳到他面前，脸上带着笑，一把将食盒塞给他。
怕他拒绝似的，朝眠忙道：“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她说完，转身向前去，低着声音，“我们得尽快出去，不然迟早会死在这儿，出去以后约摸着也得生场病。”
宋淮宁面色沉冷，问：“因为吃了这里的食物？”
朝眠点头：“对，这里的食物都是怨气所化，凡人吸食怨气必有灾殃，不过......”她话音一转，“我家请的那几位法师还挺靠谱的，应该能将怨气引出来，出去以后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
宋淮宁似是笑了一声。
“那就先在此谢过了。”
“不用客气。”朝眠看了看高悬于夜的月亮，“还有多久天亮？”
宋淮宁也往空中看了一眼，说：“大约两三个时辰。”
朝眠垂头沉思，将怀里抱着的衣裳系在腰间，又转身去拿宋淮宁手里的食盒，打开盖子捏起点心往嘴里送。
她自己吃还不罢休，空着的一只手将食物塞到宋淮宁手里，口齿含糊不清：“那我们去城主府看看，你赶紧垫垫肚子吧，不拿这碍事的东西了。”
宋淮宁看了眼甜的发腻的点心，不由拧住眉毛，略做思量，还是吃了。
两人消灭大半盒点心，朝眠带着宋淮宁去找马厩，好在这餐馆后院不大，只过了一道门就找到了。
正正好好，马厩有两匹红马。
朝眠刚要去牵，宋淮宁一把将她拉回来，低头凑近她问：“城中无一活物，怎么会有两匹马呢？”
朝眠心底一沉，是她糊涂了，光顾着找个脚力，竟把这件事给忽略了。定是这两天浑浑噩噩，体力不支，把她脑子累傻了。
照理说，怨气所化的活物，绝对不会在夜里出现。
朝眠想了想，还是挣脱了被宋淮宁攥住的手臂，小心翼翼上前查看，她感知半响，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小红马身上除了怨气还是怨气。
朝眠心一横，当下做了决定：“若靠走的，我们走一夜也走不到，不管了。”
她必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宋淮宁盯了朝眠一秒，选择妥协，随朝眠去马厩将马牵出来。
两匹快马，用一个时辰才赶到城主府。主要是他们都不认识路，走了好几条死路，又折返往回。
城主府的怨气尤其深重，宋淮宁凡胎□□感觉不到。但是朝眠手腕上带着由她仙力炼化成的法器，感受得可谓是一清二楚。
二人在府内摸索半响，终于找到了城主寝殿。
府内可见，九百年前的芙蓉城是何等繁盛，区区一个城主的府邸，堪比京城的王府气派。
殿中金碧辉煌，干净无尘，地面焉能照出人影，落地四柱三人相抱才能环住的撑堂柱，柱面镶金描彩，镌刻着复杂的龙凤图案。
朝眠摸了摸其中一根柱子，脸上露出沉凝的表情。
宋淮宁看着她，不禁问道：“这珠子有问题？”
当然有，城中就数城主府怨气最重，城中府的怨气有皆都聚集在这四根柱子上。
朝眠摇摇头，她无法向宋淮宁明说，她能感知怨气，只道：“听说城主是撞柱而死，不知她撞得是哪根柱子。”
宋淮宁道：“找出那根柱子，我们就能出去么？”
朝眠有些焦灼地蹲在地上：“我不确定，但是芙蓉城的死劫，一半是因城主而起，满城怨气，有一半归在她身。若想冲破怨气逃出城池，或许，还真得从城主府寻找原因。”
宋淮宁眼底有股说不出的薄淡，琥珀色的瞳子在月下映出一点亮，语气轻而慢地提醒朝眠：“就要天亮了。”
朝眠站起身，视线移到殿外，只见外面掀起一阵大风，枯叶飞尘被卷至空中。她转向宋淮宁，情绪不盛地说：“我们先走，明日再过来。”
快马迎着月色，在街上飞速奔跑，划破寂寥深夜，从裂缝中渗出些许星碎。这回识清了路，不到半个时辰，朝眠和宋淮宁就归还了马，回到那间破旧不堪的地室里。
宋淮宁比朝眠睡得晚，起得早，精神却比朝眠还好。
朝眠对此十分郁结，若是她原本......
攀比的心思戛然而止，朝眠为内心的小九九感到羞耻，拿自己的神仙壳子与凡人比算什么。
恃强凌弱，实属不该。
朝眠迅速放下与宋淮宁的攀比之心，老老实实当她身娇肉贵的战五渣，毫无负担将体力活推给宋淮宁。
连着去城主府探查了两天，他们在城中寝殿的床后，找到了一条密道。
朝眠快疯了，她在书架、贡台、博古架，壁画后，这种藏匿暗阁的高发地，找了好久好久，最后白费一场功夫。
黑檀木的床又大又重，四五个壮汉，都不一定抬得出去。宋淮宁却凭蛮力，推移了半个床位，露出床后的暗阁挡板。
朝眠点燃两盏灯，一盏递给宋淮宁，一盏自己拿着。
暗道细长，两人并肩不能通过，朝眠自告奋勇打头阵，行走缓慢，边往前行，边警觉地探视前方。
她那身暗红粗布衣，在地上滚了两天，现也脏过头了，乌发蓬乱，有泥水糊在发间结成块，不知哪里来的两根枯黄草根，碍眼地扎进发髻里。
宋淮宁的目光总被那两根杂草吸引，犹豫片刻，抬手伸向朝眠头顶，将杂草拔走。
朝眠愕然回头，看见宋淮宁手里的草根，弯唇一笑：“多谢。”
宋淮宁对着朝眠的笑颜发愣一瞬，刚想说不必，朝眠就将头转了回去，继续在暗道里鬼鬼祟祟前行着。
宋淮宁使劲捏了捏手里的杂草根，心绪有些混乱，克制好久，才把杂草扔掉，神色恢复往常。
暗道两侧墙上，有很多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符咒。
宋淮宁举着灯往墙上靠了靠，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这些都是字么......”
朝眠闻声瞥一眼，随口道：“一些祈福的述词而已。”
宋淮宁沉默半响，看向朝眠后颈，又忽然开口：“你认得这些字？”
朝眠反应过来，不慌不忙回头朝宋淮宁笑了笑，脸上尽是纯良：“认得啊，我小时候不爱读书，就喜欢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识了几门偏斜晦涩的语言。”
宋淮宁不出声。
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尾端泛着浅浅红意，给人一种脆弱无害的错觉。可他眼眸底色晦暗阴寒，仿佛一条斑斓毒蛇，直勾勾的眼神，似有剖心推腹的能力，轻易刺穿人心。
他静静看着朝眠，试图能在朝眠细微表情里寻觅到什么。
朝眠自从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觉得寒毛倒立，虽然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两秒。
她无事发生般清了清嗓子，默默转回头，却被前面一道光晃了眼睛。
朝眠惊叹：“快看，那里有道门！”
光影便是门板上镶的钉子折射出来的，朝眠即刻快步向前。
门板很高，而且特别厚，朝眠使劲推了推，纹丝未动。
宋淮宁见状，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举到朝眠面前。
朝眠先是看了看那把做工精美的月白小刀，又看了看宋淮宁，立刻拿起刀抽出刀鞘，扶着门就开始撬锁。
但她力量有限，撬了半天也没撬开，甚至偷偷往刀上输送仙力，那把锁最后也只是裂了一道细细的缝而已。
朝眠满头汗，她不是那种锲而不舍，绳锯木断的性子，当机立断，示意让宋淮宁上。
不知为何，宋淮宁迟疑了一下，才举着烛火上前。
暗道不能容纳两人并排，朝眠面向一侧墙，紧贴上去。宋淮宁也紧贴另一侧墙，缓缓挤向前。
后背相贴，不留一丝缝隙，宋淮宁一向不喜与人接触，但这次......没有以往的嫌恶。
背上那团柔软，让他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异，似痒非痒，如温水一般渐渐没入骨髓。
不厌恶，也谈不上喜欢......
废了好一番力气，两人终于换了位置。
朝眠动了动挤得生疼的后背，后悔不已：“早知道就让你在前面领路。”
她看着宋淮宁消瘦的后背，嘴唇一撇，怪不得那么硌人。
宋淮宁耳根红透了，有些木讷地接过朝眠递回给他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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