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兰时的名声一大,不管是十村八外慕名而来的病人,还是本村人,都时常来他这走动,可时间一长,暴露的问题也更明显。
最明显的一个问题就是——
时疫又开始肆虐了。
这次比上次更为凶猛,加上冬至气温骤降,各种寒症热症混在一起,加剧了原本时疫的威力。
岳兰时还是照着治疗时疫的方子给他们开药,但效果比起头一回差了许多。
而且他们身上开始生出紫色的瘢痕,脸颊红中带紫,和小月儿上次感染的症状很像。
村落又响起咳嗽声,燃烧衣布的声音,黑烟缭绕在冷空气中,人人自危的恐慌无处不在,岳兰时号令每家每户减少出门的次数,这个情况才得到了些许控制。
但仍然不容乐观,医馆接待的病人每天都会排老长的队伍,岳兰时怕孩子们被感染,便让他们回去了,就只有风滚草一个人在馆里帮忙。
即便两人戴着绢布,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感染,岳兰时提了很多次让风滚草躲起来,但风滚草就是我行我素地接待病人,不知疲惫地为他们针灸。
岳兰时以为只要按照上次治疗小月儿的方法为大家治疗,就能控制住疫症,直到有一天……
村长快不行了。
村长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头发花白,他三天没有下榻,双腿肿得跟馒头似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这样死死盯着天花板,一张本就削瘦的脸形如枯槁,脸颊都凹陷进去,眼下一圈青黑。
跟个紫色骷髅头一样。
岳兰时赶到的时候村里近一半的人都过来了,他们守在天寒地冻的门外,咳嗽声此起彼伏。
刘月戴着绢布正在为村长清理床单,现在大部分人都带着病,只有她还安然无恙。
但她看到岳兰时和风滚草出现在房门口,连忙阻止,“先生别过来!”
岳兰时只在房门口便闻到一股尿骚味,进去之后愈发浓郁,他兀自拿走刘月手里的毛巾,“我来吧。”
刘月:“可是先生……”
“没有可是,”岳兰时理直气壮地道,“这是大人的工作。”
刘月悻悻地站起身,给他们腾出地方,“我刚才替村长诊过脉了,脉动短小而坚搏,为转豆脉,胃气不能相从,心、肝、肾等脏气独现,恐怕……”
岳兰时蹲在床边,伸手摸了摸村长的额头,发现温度高得吓人,再拉出他的手号脉,果然和小月儿描述的一致,当即眯缝双眼,补充道:“恐怕挺不过去了。”
结果话音刚落,门外陡然响起吵闹声,听声音像是村长的儿子,他不顾众人的阻拦冲进来,看到床榻上神志不清的父亲,床边面容清秀的郎中,还有一左一右俩书童,登时长叹一声,“爹——!!”
岳兰时扶额道:“小风,请他出去。”他拿出针灸盒,抽出一根银针。
如果能刺激穴道让人清醒,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风滚草转身面向来人,“阿虎叔,您先出去吧,这里就交给先……”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刘虎噗通一声跪下,魁梧的后背鼓成了一座小山,紧接着沉痛又浑厚的音色扩散开来,“岳先生!大家都说您是在世活佛,您一定有办法救我爹!我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说着果真对他磕了一个响头,起身时眼圈通红,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行将就木的影子。
岳兰时竭力按捺住心中的不快,招手示意风滚草过来下针。
“先生,家父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先生不要往心里去!”刘虎显然读不懂人家为何不理他,一个人说得抑扬顿挫,声泪俱下,“先生您有所不知,当年那个给佛像撒尿的小孩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亲哥哥,家父的亲儿子啊!”
风滚草上前接过针,闭眼默念口诀,岳兰时温声道:“怎么样,还记得吗?”
风滚草睁开眼,坚定地点点头。
岳兰时解开老人的衣服,露出瘦得只剩一层排骨的胸口,“那么第一针,膻中,凝神。”
刘虎却还在喋喋不休,“家父是为了村子才大义灭亲!我哥当年才七岁啊!”
风滚草手起针落,旋转发力。
岳兰时观察老人的表情还是呆呆的,没有任何变化,当机立断撩起他的衣服,“下一针神阙!”
刘虎:“啊啊啊——我的老父亲啊……”
岳兰时忍无可忍,扭头一吼,“如果你不想你的老父亲暴毙而亡的话,就住嘴!”
刘虎:“……”
风滚草下针神阙穴,塌上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眼珠转了转,喉腔发出一种诡异的摩擦声,就像有把生锈的锯子活活锯过骨头,“咔……咔……”
刘虎激昂地睁大了眼,“爹!爹!!”
“闭嘴!”岳兰时又吼了他一次,立马俯低身子去听,只听到零零碎碎几个词汇。
“佛祖”、“降罪”、“对不住”……
最后连成一句完整的话,“儿啊……我对不住你啊……”
岳兰时急道:“快,扎他十宣!”扭头冲刘月道:“小月儿去煎一副桂枝汤!”
“知道了!”
风滚草:“明白!”
可就在扎完十指的一瞬间,老人瞳孔骤缩,他面目一狞,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团黑色的血迸发而出,径直冲向风滚草的脸。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风滚草的绢布上全是黑血……
岳兰时用口型骂了句脏话,当场解下自己的绢布递过去,“屏气!去院子里打盆凉水洗干净,一定要屏住呼吸!”
风滚草却推回他的手,“没有多余的绢布了,先生戴就好。”他解下绢布,起身去院子舀一盆凉水,冲了把脸。
岳兰时心里一阵打鼓,重新戴好布条。
刘月的桂枝汤熬好端上来,岳兰时给村长喂了一口,但村长气喘吁吁地瞪着他,就是不肯吞。
岳兰时无奈道:“刘叔,如果不吃药,就算是佛祖来了你都难活。”
村长:“……”乖乖地吞了。
刘虎见人转醒,还能吃药了,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我爹快救回来了!岳先生不愧是在世活佛啊!我爹快救回来了!!”
夸赞声不绝于耳,岳兰时只觉得吵闹。
然而就在他喂到第三口时,村长突然浑身抽搐,嘴唇的颜色由浅入深,方才没喝两口的药又吐了出来。
岳兰时见状满腹疑思,之前给小月儿治疗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嘴唇发青,皮肤发紫,这不像是时疫,更像是——
中毒的症状。
可为什么小月儿治好了?
这其中究竟哪一步漏掉了……
思绪仿佛一团乱麻,他疯狂地找寻那一个不同之处。
末了,他灵光一现。
小月儿当时吃的“桂枝汤”有问题!
他叫来刘月,让她尝一口碗里的汤剂,问道:“这药和你之前喝的有什么区别?”
刘月圆嘟嘟的脸蛋有些犹豫,“先生,这真的是我喝过的方子?”
岳兰时:“你想到什么了吗?”
刘月吧唧吧唧嘴,似乎在细细地品尝,“说不上来,好像我喝的那副药……”她停顿片刻,道:“更腥。”
“腥?”
桂枝汤由桂枝、芍药、甘草、大枣、生姜组成,这些都不是自带腥味的药材……
之前煎药的人有问题。
岳兰时扬声道:“风滚草!你给我过来!”
风滚草第二次被先生叫大名,脸也不洗了,慌手慌脚跑过来,险些被门槛绊倒,“先生您叫我。”
岳兰时正色道:“小月儿先前疫症严重,你给她煎了一碗桂枝汤。”说着他慢慢垂下眼睫,“那汤里,你加了什么。”
最后几个字他近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风滚草“我”了个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
他越是这样低眉顺眼,岳兰时就越是烦躁,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不是责备你的意思,如实告知便好。”
风滚草唯唯诺诺地道:“那您知道了不要生气……”
“不生气。”
“那天我在药罐里煎了药,正想舀进碗里,但是那碗忽然裂成了两半,我不得已只能换个新的……”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唇上的死皮咬得稀碎,“我的手被裂口划伤,不小心有几滴血掉进去了……可那会小月儿性命垂危,我也没时间再煎一副……对不起……”
岳兰时恍然明白,“原来那腥味来自你的血。”
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取一根粗针扎进风滚草的手指,风滚草吃痛地嘶了一声,岳兰时安慰道:“稍微忍忍,马上就好。”
风滚草乖巧地颔首。
几滴殷红又鲜活的血滴进汤剂中,融出黑红的色泽,可这一幕好死不死地被回来的刘虎撞见,他还以为这伙人在害他爹,立刻冲上去抓住风滚草的手,“你们在干什么!!”
岳兰时抬起眸子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不想给你爹收尸的话就放手!”
刘虎心一杵,手一抖,松开了。
搅拌好掺血的汤剂,岳兰时扶起村长坐起来,给他喂了一口。
村长意识不清,眉头紧蹙,不知道在呢喃些什么。
但这次一碗药喂完了他也没吐,岳兰时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来,耐心地观察他皮肤颜色的变化。
刘月和风滚草守在两边,生怕错过什么。
只见下一刻,村长的呼出一口长气,随着这口气,他脸上的紫色变浅了,嘴唇的深色也逐渐褪去,慢慢变成无血色的苍白……
岳兰时伸手给他把脉,神奇地发现脉搏的跳动沉稳了许多,这才放心地坐下,嘴角浮现一个自然的微笑,“刘虎,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你爹救回来了。”
刘虎一愣,登时开心地大叫起来,“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他扒开窗户对众人一顿咆哮,“先生救回来了!真救回来了!!”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谢谢先生!”
“先生活佛在世,谢谢先生!”
“先生的救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这个死气沉沉的村落,第一次出现众人欢呼的喝彩,岳兰时在欢呼声中感到疲惫,他微微闭上眼睛,就那么睡了过去。
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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