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兰时的脸被银针扎出了血,额前的散发遮住他的双眼,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直在袖手旁观的几个孩子看到这一幕,都知道刘有德玩脱了,心照不宣地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刘有德做贼心虚地四下望了几眼,忽然害怕地退了半步,喃喃道:“大家都看到了啊……是他自己冲上来的……不关我的事啊……”
风滚草目眦欲裂地站起来,看架势是要冲过去揍他一顿。
岳兰时及时伸手拦住,示意他退下,自己却踏出一步,走上前去。
风滚草:“……”
这种时候他越是一言不发,这群孩子便越是恐惧暴风雨前的宁静。
刘有德左顾右盼,见其他人都是一副“我知道错了”的表情,甚至有人打起了小报告,“都是刘有德一个人的主意!他昨晚上就计划好了!说要给你们一个教训!”
“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被他强拉过来的!”
刘有德闻言气急败坏地道:“一群没用的东西!”
“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随着那人走至跟前,刘有德就像个被手下背刺的将领,在四面楚歌的窘境下,竟生出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气概来,他仰头对着比自己高许多的岳兰时,大吼道:“就算我弄伤了你又如何!你一个大人欺负我一个小孩算什么好汉!谁叫你替刘月挡下的!是我叫你去挡的吗!”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刘有德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脑袋偏向一旁,耳畔嗡嗡作响,反应过来左脸火辣辣的疼。
岳兰时的手放在半空,怒斥道:“刘月一个三岁孩童都知道何为好何为坏!你怎的就不知!”
刘有德咬牙切齿地捂着脸,“你敢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你敢打我!!”
“蠢货!”岳兰时当即提高了声音,抬头露出一张愤怒到极致的脸,“你以为你爹不打你是爱你,殊不知他是在害你!”
刘有德被呛得一抖,“不许你讲我爹……”
其余几个孩子被岳兰时生气的样子吓得嘴唇发白,呆呆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吃小孩的魔鬼。
但岳兰时并不打算吃他们,他一把抓住刘有德的手腕,将那攥紧的指头一根一根地掰开,取出一大把被捏得扭曲的银针,一只小肉手早已被刺得皮开肉绽。
刘有德吃痛地缩了缩身体,“你想干什么……”
岳兰时的语气沉重,手法却格外轻柔,帮他把针取出来,“这些针都是我给病人扎过的,没过火烤就放在盒子里,你被这种针扎伤,轻则生疮流脓,重则溃烂生蛆!”
虽然他说的不全错,但多少夸张了些。
刘有德一张脸煞白煞白的。
岳兰时让风滚草打来一盆凉白开,用水洗净他的伤口,再敷上草药,用纱布缠紧,“每日更换两次药,明白了吗。”
刘有德心中不是滋味,他抱着那只处理妥当的手,不敢直视岳兰时的眼睛,瞥向一旁小声嘀咕:“我可没求你救我……”
岳兰时无奈地叹息一声,关上药箱,十分有力、乃至有些厚重的眼神望过去,就那么一眨不眨地正对他的眸子,“刘有德,我不知道你过去是以何等方式被养育的,但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记住,‘伤人必自伤,害人必自害’。”
他说话时瞳孔恍若闪着一点精光,如同夜幕上空的星落,慢慢汇聚成璀璨的星河,刘有德目瞪口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但是我不会放弃你的。”岳兰时直起身来,手放在刘有德的鸡窝头顶,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而后偏头一笑,“你们每一个孩子,我都不会放弃。”此时和煦的阳光穿透窗子照进来,覆盖在他周身,就宛如神佛身后的舍利光。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然而岳兰时自己的伤口还没处理,干涸的血块黏在下颔,新鲜的血蹚过去,顺着下巴滴在地上。
刘有德怔然道:“那个……你的脸……”
岳兰时这才发现针扎得太深,血有些止不住了,但他只是轻轻擦了擦下巴,“无碍,你和小月儿没事就好。”
刘有德:“……”
·
这件事之后,孩子们听话了不少,至少课堂没有先前那么散乱了。
岳兰时讲完学而第一,用戒尺把书页轧紧实,“请大人们翻到下一页,今天我们学为政篇。”
话音落下,孩子们并不翻页,而是面面相觑地犹豫着什么。
岳兰时:“怎么了?是对上一章还有疑问吗?”
一只小手举起,他点名道:“刘东大人请讲。”
刘东站起来,表情却不似昨日那般充满敌意,反而带着一丝做错事的歉意,“以后就叫我们弟子吧……”说着她有些纠结地揉了揉书角,然后抬起眼皮,“先生……”
小姑娘总算有了点孩子心气。
不过这下轮到岳兰时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瞥一眼窝在角落的刘有德,发现小胖子也正在看他,眼神一对上就挪开了。
岳兰时当即掩嘴偷笑起来,末了,他清了清嗓,“那请弟子们翻到下一页,为政篇。”
“是,先生!”
座下难得响起整齐划一的声音,让岳兰时好不欣慰。
·
就这样,岳兰时带着一群娃娃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上山采药,有时下溪摸鱼,教他们辨认经络,切割百草。
晚间去田野抱个西瓜回来,蛙鸣一阵阵响,孩子们一阵阵笑,欢天喜地的声音充斥在不大的院子里,衬得那轮弯月都不曾冰冷了。
岳兰时经常会恍惚,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拥有这样纯粹的快乐。
一晃三个月过去,村里渐渐没人提守佛人的事了,就包括村长也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再为难他们。
农忙过去,村里看病的人多了起来,娃娃们由原来的一窍不通变得经验老到,甚至取代岳兰时的头衔坐上了郎中的位子。
这次来看病的是刚嫁过来一月有余的陆香香,她头上大红的簪花还没摘,脸上难掩怀疑的神色,“那个……我最近饮食不佳,睡眠也不好,是吃坏肚子了吗?”
刘东正在给她把脉,一会摇头叹气,一会皱眉翻书,把陆香香吓得够呛,“我到底怎么了?”
刘东让她换只手再摸,眉头却蹙得更紧了,扭头道:“先生,她的脉搏指有力,异于寸部阳脉,象为滑脉,这是不是……”
陆香香横竖听不懂,求救似的望向她身后的岳兰时。
岳兰时道:“没事,把你想的说出来。”围观的弟子们貌似猜到了答案,捂嘴偷笑。
得到鼓舞的刘东站起身,对陆香香抱拳行了个大礼,“恭喜您,您有喜了!”
不大的童音扩散在屋子里,陆香香一愣,似乎并不相信小姑娘的诊断,干笑了两声,“那个岳先生,您的弟子会不会看错了啊?”
刘东撇撇嘴,索然无味地从椅子上跳下去了。
岳兰时顺势坐下,伸出三指压住她的腕,随后抱拳笑道:“夫人,您是真有喜了。”
陆香香这才不可置信地笑了,“真的吗?”
岳兰时拉开抽屉取出纸笔,“我给你开个固胎的方子,你回去早晚两次,喝完一副再过来复诊。”
陆香香感恩戴德地走了。
留下一脸不爽的刘东。
岳兰时拍拍她的头,“你能摸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说明平日里的功夫没白费。”
刘东闷闷不乐地躲开他的手,将一盆切好的白术端去院子里晾晒。
岳兰时偶尔会有这种“被弟子嫌弃”的时候,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嫌弃。
·
天气转凉,大部分弟子都各自回家住了,只有刘东和刘有德这俩小无赖赖着不走,每天和岳兰时同吃同住。
岳兰时觉得他们一直霸占风滚草的房间不是个法子,让风滚草同自己挤一间房也不是长远之计。
于是忖量着隔一件房出来。
然而他还没动工,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的风滚草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气都没喘匀就开始嗷,“先生!您是不喜欢和我一起住吗!”
岳兰时正在喝茶,听到这话险些呛住,“咳咳咳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风滚草慢慢低下头,一副委屈的小狗模样,“因为先生要给我单独开个房间……”
岳兰时纳闷地想他正是敏感的年纪,怎么会喜欢和自己这么个糙老汉子住一起。
风滚草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心情就更低落了,“也是,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天天晚上和我挤一块很不自在吧。”
岳兰时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每次出现意见相左的情况,这孩子就会卖可怜博同情,但偏偏他还很吃这一套,“小风啊……”
风滚草却难得不接他的茬,“我先去晒药了。”转身走回院子。
岳兰时莫名觉得自己又被嫌弃了……
到了晚上,刘东和刘有德早早便睡下了,岳兰时洗完澡打开房门,见风滚草睡在床榻里侧,也没盖被褥,侧躺着朝墙,像是睡着了。
岳兰时蹑手蹑脚地给他盖好褥子,刚要躺下,突然见风滚草眉头深锁,嘴里时不时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眼角隐约有泪花闪过。
“小风?”岳兰时摇了摇他的肩。
谁知这一摇,风滚草就鲤鱼打挺似的睁开了眼,“先生!”
岳兰时把头发别到耳后,俯低身子凑近,去碰他的额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房间内光线晦暗,风滚草的脸部轮廓模糊不清,眶里的眼白与眼珠并不分明,有一种似醉非罪的朦胧,只能听到他不断起伏的喘息声,还有遭遇梦魇的恐惧感。
岳兰时摸到他额头的体温并不高,安下心来,“还好,不烫,只是做噩梦了,睡吧。”
然而风滚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似要确认眼前人完好无损一般,用力地抱住了他,头埋进他的怀里,瓮声瓮气地道:“先生没事……真的太好了……”
这个语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不实感。
岳兰时愣愣地看他像个受惊的兔子在自己怀里发抖,试探性地道:“你是梦到什么了吗?”
风滚草的声音闷闷的,“我看到好多佛像,好多好多,它们张牙舞爪地追我,刺伤我,要喝我的血,然后先生、先生……”说到这里,他哽了。
“我怎么了?”
风滚草抬起一张惊魂未定的脸,眼眶噙满了泪,随着出口的一瞬间滴落下来,“先生为了保护我,被它们砍死了……”
岳兰时:“……”
“我怕极了,我在梦里找不到先生,哪里都找不到先生……”风滚草手足无措,哭得越来越凶。
岳兰时扯来被褥给他盖好,随后保持抱住他的姿势轻拍他的背,嘴中轻哄道:“那是个梦,只是个梦……”
这个安慰似乎很有效果,风滚草不一会便放松了神经,他靠在岳兰时的胸膛上,眼皮缓缓耷拉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道:“我们这个村子信奉佛教,不论天灾**,他们都会参拜佛像……但我从不参拜……”
岳兰时一边拍一边听。
风滚草阖上眸子,声音越来越轻,“它们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岳兰时心疼地拧起眉,将他抱得更紧了。
风滚草闻着这股熟悉的药香味,还有温柔得让人融化的体温,不自觉地想要回拥上去,就像怎么触碰都不够似的,只想多一点、再多一点,“我不需要神的垂怜,只要先生在我身边就够了……”
说完,他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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