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兰时的私塾一经开业,前来报名的村民就踏破了他的门槛。
农忙时节愁的就是没人带孩子。
岳兰时理想中的教书先生是窗明几净的三尺讲台,清脆悦耳的诵读声,弟子们勤奋好学,到处充满了之乎者也的快活空气……
而不是现在左手拉着要逃学的熊孩子,右脚还勾一个快掉进水缸的瓜娃子。
左边的小胖子名叫刘有德,是十村八店出了名的调皮蛋,捣鸟窝偷鸡蛋无恶不作,专挑软柿子下手。
他嚼着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甘草,一把挣脱岳兰时的手,擦了擦鼻涕,非常不屑地用鼻孔怼着他,“我爹说过你不是什么好人!别天天在我们面前自称先生!我呸!”他把嘴里吃剩的甘草吐在地上,然后拔腿就跑。
岳兰时只得先把右脚提起来,用脚将孩子扶正了,蹲下帮她整理湿漉漉的头发,“东东,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谁知这叫东东的女孩并不领情,肉嘟嘟的脸写满了厌恶,“别碰我!你个坏人!”
岳兰时:“……”
虽说都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但莫名被骂了一通还是不得劲。
“还有,不许叫我东东!我大名刘东!我娘说过我只是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她干完活就回来接我了!”刘东小小年纪,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清秀的脸蛋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马尾辫束得高高的,走起路来一翘一翘。
岳兰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生无可恋地推开学堂门。
这个学堂也是村长提供的,就在岳兰时住处的隔壁,一个老旧破败的土房子。
房子不大,放着十几个桌椅,都坐满了,讲台是一个简易的木搭子,走上去吱呀吱呀地响。
孩子们大多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端着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有哭泣的,有害怕的,有愤怒的……也有风滚草和刘月这两个笑靥如花的小天使。
岳兰时欲哭无泪,心道还好有你们……
他清了清嗓,拿出一本论语,“我们今天上第一堂课,学而第一,请弟子们翻开第一页。”
“谁是你弟子!”刘有德那个小胖子后仰身子,双脚搁在桌面上,表情甚是嚣张,“你别以为仗着自己年纪大就可以占我们的便宜了,谁稀得当你弟子!”
岳兰时深吸一口气,内心拼命告诉自己对方只是孩子,莫要冲动,冲动是魔鬼,“那在下请教刘有德,该如何称呼。”
“嗯,让我想想,”他当真思考起来,灵光一闪地竖起食指,“叫大人吧!我还没听过别人叫我大人呢!”
岳兰时险些一口闷血哽在喉腔。
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然而他还没发作,却见风滚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在这群孩子中当属年纪最大,坐着还不明显,站起来就显得人高马大的。
“你有胆量再说一遍。”他扭头看向最后一排的小胖子,俊挺的眉眼仿佛有戾气要迸出来,嗓音异常低沉。
岳兰时:“小风?”
刘月赶紧去拽他的衣袖,用气音道:“风哥哥,先生该生气了……”
风滚草并没有听见,他把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太阳穴一根一根地鼓起青筋,“你连先生为你们牺牲了什么都一无所知!还在这里……”
刘有德吓得浑身一抖。
岳兰时一巴掌拍响桌面,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风滚草!!”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学堂里荡开,风滚草陡然僵直了身体。
先生第一次叫他大名……
所有人鸦雀无声……
孩子们天真的大眼睛呆滞地望着岳兰时,整得他莫名心虚,刚想讲点缓和的话暖暖场,可不一会便传来一道嚎啕的啼哭声,紧接着第二个孩子开始哭,马上第三个、第四个……等他回过神来,屋子里此起彼伏着尖厉而嘶哑的恸哭声。
他掩饰尴尬地咳了咳,“小风看到了吧,冲动是魔鬼。”
风滚草呆呆地望了望四周,又呆呆地冲他点头,重新坐下了。
上完一天的课,岳兰时感觉自己就像掉了一层皮那么疲惫。
他光是哄娃就花了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都在叫他们“大人”……
“大人有什么看不懂的一定要讲哦。”
“大人再坚持坚持!”
“大人真棒!在下甘拜下风!”
所以到晚上亥时,这群小恶魔终于睡着了,岳兰时才能松一松紧绷了一天的神经。
带孩子可真是个苦差事……
现在正是秋收农忙时节,刘家村上上下下都去镇里卖农货,由于交通不便,通常要待上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往常这些孩子都是由村长负责看顾,但今年刚好撞上岳兰时这个揽了罪责的大冤种,村长相当爽快地把这份差事交给了他。
于是岳兰时将孩子们安置在腾空的客房,再搬来竹床放满一整间屋子,才勉强装下这十几个娃娃。
现在他们正四仰八叉地睡得香甜,岳兰时轻手轻脚地给他们盖好毛毯,出去的时候猫着步子弓着腰,生怕吵醒这些个小恶魔。
他去澡堂子冲了个凉,来到后院,天上的月亮像个弯钩,婆娑的光影和着夜风,飘在身上有一丝入秋的凉爽,他正想回去睡觉,倏然瞥见那足足一人高的水缸旁站着一个人影。
他上前道:“小风,你怎么还不睡。”
风滚草只扭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去看水缸里的月亮,“先生把我的房间腾给他们了,我不想同他们挤一块。”
岳兰时好笑地道:“小月儿都能和他们一起睡,你为什么不能?”
风滚草闻言脸颊浮现红晕,但不像是在害羞,更像是在生闷气,“先生是把我当成和他们一样的孩童了么。”
岳兰时:“……”
风滚草咬咬牙,“我不小了,我今年过完下元节就满十五了。”
岳兰时哭笑不得地伸出手,想帮他把额前的碎发拨开,“今天你怎么了?是不喜欢他们吗?”
然而风滚草“啪”一声打掉他的手,眼眶突然挤满水汽,眉头轻拧,嘴唇抿得死紧,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
这是个受伤又逞能的表情。
岳兰时终于意识到他也许是在替自己难过,低头勾起一个浅笑,淡淡地道:“年长者护佑年少者本就是天经地义,医者治病救人,师者有教无类,这是我的职责,我知道你替我打抱不平,但是小风啊……”
风滚草眼中的岳兰时一头锦缎般顺滑的青丝,长及腰际,低头浅笑时拉动嘴角下的红痣,薄唇的弧度相当完美,在这晦暗的夜色下竟生出一丝独特的妩媚来。
尤其是当他抬头和自己对视的一刹那,那双桃花眼仿佛清澈湖水里泛起的涟漪,能生生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一种酥麻的感觉赫然从心底冲上头顶,冲得脑子昏昏沉沉的……
岳兰时浑然不觉,他将风滚草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笑得愈发温柔,“先生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长大,不要掺和这些糟心事。”
风滚草的眼眶逐渐放大,瞳孔微微颤抖,“难道就让先生平白无故蒙受不白之冤吗?”
岳兰时啼笑皆非地道:“只是几个孩子撒泼而已,何来的不白之冤,你不要学个词就乱用。”
风滚草立马羞红了脸,眼神瞥向一旁,嘟哝道:“先生都不觉得生气吗?”
岳兰时莞尔一笑,“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岳兰时噗嗤一下笑得开怀,“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生死面前,皆是小事。”
风滚草:“……”
“行了,既然你不喜欢同他们睡一屋,那便同我睡一屋吧。”岳兰时牵起他的手,把他带向自己房间。
风滚草那阵奇怪的酥麻感又涌上来了,他一眨不眨地凝视前方人的背影,看到岳兰时乌黑的发,平直的肩,就连白素的亵衣都有一种别致的清冷。
他的心脏就像要跳出来一般,一下又一下在耳蜗深处鼓动着。
·
早晨,岳兰时是被一伙人吵架砸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忙跑向医馆,随后被这一幕气得直冒冷汗。
刘月抽泣着用袖口擦眼泪,随处可见被踩得稀巴烂的草药,风滚草正跪在地上捡,针灸盒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里面的针不见了。
而罪魁祸首的刘有德拿着一摞针,冲风滚草一阵狞笑,“你昨天不是很能吗!你再能一个我看看啊!”
刘有德身边跟着几个孩子,都是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风滚草浑身颤抖,他慢慢攥紧手中的草药,竭力压抑着随时要冲破头颅的愤怒,“这株黄芪从播种到成熟要经历五个发育期,至少历时两年方能采摘,处理时须去掉残茎和根须,切去芦头,清洗干净后晾晒至半干状,再堆放一至两天完全干燥,方能入药。”他抬头看着刘有德肥头大耳的一张脸,“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刘有德被他吼得一愣,但很快就嘴硬道:“谁叫你顶撞我的,都是你的错!”
风滚草:“你!”
刘月哭得越发厉害,“你们到底为什么要伤害先生!先生与你们无冤无仇!到底哪里让你们不满意了啊!!”
刘有德烦躁地大喊:“你闭嘴!你个小娃娃插什么嘴!让你插嘴了吗!”他越说越激动,“再不闭嘴我弄死你!”眼看刘月的哭声震天动地,他一气之下扬起手臂,拿银针扔了过去,正瞄准刘月的眉心!
风滚草连忙伸出手:“小月儿躲开——!!”
但刘月被吓傻了,待在原地纹丝不动。
可就在那针即将戳中的瞬间,一个身影飞快地冲上去挡住女孩,银针入肉,一滴血渗了出来。
风滚草的心脏剧烈一沉,“先生!!!”
风滚草的生日是下元节,改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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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为师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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