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滚草再次醒来是在先生的榻上,周围光线晦暗,看不大清,但他只凭鼻子就能知道这里是先生的房间。
先生的房间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味道,似乎是药草和先生自身的体香混在一起了,是一种非常独特、令人安心的气味。
他披上厚重的棉外衣,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
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
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像洒满了盐。
以前他很害怕下雪天,那些看似漂亮的雪花,能把他冻得手脚生疮,他只能在衣物里多塞点稻草,拼命在手上哈气,才能抵御这钻心彻骨的寒意。
但他现在一点也不冷,甚至感觉这些讨人厌的雪花都变得可爱了。
脚踩在雪花上有一种簌簌的响声,他踱步走上台阶,打开医馆的后门,“先生!下雪了!”
岳兰时正在给病人写方子,见他进来也没多大反应,只是轻轻地低垂眼睫,把写完的方子递给病人,“早晚各两次,饭后吃。”
风滚草被无视了也不恼,他关好门走到岳兰时身旁,拿起桌案上的墨条开始研磨,岳兰时没有抬头,被睫毛掩盖的眼珠转了转,也没说什么,继续对病人道:“这两天不要出来走动,多休息多保暖。”
风滚草随意往病人那瞥了一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满脸的紫斑,深浅不一,嘴唇的颜色黑得吓人,说他是阴间来的使者都不过分。
病人一边用绢布捂住嘴,一边抑制不住地咳嗽,听声音喉咙里满满的痰涎,浓而不化,像米浆一样堵住气孔,要硬生生把人憋死。
他再回头看了一眼先生写的方子。
金沸草、前胡、桔梗、陈皮、款冬花、绿茶……
没有……
风滚草喃喃道:“先生,您没加上我的血。”
岳兰时的眼皮剧烈一跳,但脸上滴水不漏,依旧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体己话,把病人送走了。
风滚草像只扑棱蛾子哼哧哼哧地跟在他后面,“先生,您刚才的药方没有写我的血。”
岳兰时关门的手倏地一停,就那么静静地撑着木门栓,半晌没吐出一个字。
风滚草看到他的指节修长,骨感极重,手背遍布着青紫的血管,骨筋在白皙的皮肤上若隐若现,如同隐忍着什么一样微微瑟缩着,“先生?”
岳兰时侧对着他,把门栓扣紧,“今后不需要你放血救人了。”
这道语气太过沉重,就像在说“我不要你了”。
风滚草一下呆若木鸡,“为什么,先生……”
岳兰时不再正面回答他,转身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端着木质托盘,上面盛一碗鸭血汤,还有一碗加了人参的小鸡炖蘑菇,“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风滚草放眼一瞧,只见那碗鸭血色泽光滑,每一块都切得方正,故意做成了一口一个的大小,随着碗壁在汤汁中浮动。
他刚想拿勺子尝一个,却见碗里的鸭血忽然变得鲜艳,浓稠的汤汁摇晃着浮出红色,就像一碗新鲜的人血。
他立刻捂住嘴,生理泪水猛地挤满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滚。
岳兰时赶紧放下托盘,“小风?小风你怎么了?”
风滚草体力不支,逐渐跪了下来。
“是哪疼吗?”
“呕——”风滚草终于压抑不住胃里的翻滚,吐出一团酸水。
酸臭的气味蔓延开来,岳兰时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递上水和毛巾,“怎么会这样……小风,胃很疼吗?”
风滚草想告诉他“我没事”、“我不疼”,但马上就被汹涌而来的酸水堵住了喉腔,他只能不断地呕吐,吐得眼冒金星,胆汁混着胃液流入鼻腔,一路灼烧,刺得他火辣辣地疼,如同要把肠子都一并吐出来。
他不知道吐了多久,回过神的时候屋里已经打扫干净了,只是空气中还隐隐飘着一丝酸苦,他坐在椅子上,模模糊糊看见自己的足三里穴、下脘穴、合谷穴都扎着针。
“先……生……?”
下一刻传来岳兰时平和的声音,“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平和得过了头,听上去有些麻木。
“您可以拿针了吗?不会难受吗?”风滚草的嗓子被胃液腐蚀,音色有些暗哑。
岳兰时闻言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在流失,肺里痉挛地抽干空气,要剥夺他赖以生存的呼吸……
风滚草总觉得今天的先生怪怪的,心里老是打鼓,“先生?您怎么了?”说着去拉他的衣角,抬起头,脸上挤出了一个近乎乞求的微笑,“您是不是太累了。”
然而岳兰时面无表情地扯开他的手,眼神慢慢冷下来,“你走吧。”
这句话就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的闪电,前一秒还是万里无云,后一秒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风滚草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得更谄媚了,他跃跃欲试地站起来,重新去抓那个褶皱的衣角,“您在说什么啊……”
他经常抓这个地方,以至于岳兰时每件长衫的右下角都有捏皱的褶子。
谁知岳兰时陡然打开他的手,一吼:“我叫你滚啊!”
风滚草:“……”
岳兰时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真的厌极了他,“我叫你滚!听明白了吗!”
原本是一张熟悉的脸,不论是那双型若桃花的眸子,刀刻斧凿般笔直的鼻梁,还是那两瓣跟柳叶一样优美的薄唇,都曾抚慰过他的灵魂,给予他最温暖的善意,如今却冷冽得令人害怕……
“不会的……不会的……”风滚草依然端着低眉顺眼的笑容,一边笑一边摇头,“先生怎么会要我走呢,我还要帮先生治病救人呢……”
岳兰时转过身去,说出来的话恍若浸在一碗凉水里,“现在不需要了。”
风滚草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蓦地跪下,攥着他的长衫不肯松手,“可我的血能救人!先生您用我的血救人,先生,你得用我的血救人啊……”他撩起袖口,露出一只缠满布条的小臂,然后慌慌张张地撕开布条,撕得血肉模糊,殷红的血在手臂上交错纵横,他却讨好一般递过去,“您看,您看我还有很多血,我还能救很多人,先生您看啊……”
那条小臂全是用刀割开的伤口,旧伤还未结痂,新伤就覆了上去,看得人触目惊心。
岳兰时纹丝不动地站着,愣是没给一个眼神。
风滚草的瞳孔逐渐缩小,他宛如只剩躯壳的破烂娃娃彻底瘫在地上,呆呆地凝视着岳兰时的脚后跟,许久没有再说话。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的先生了。”
留下这句话,岳兰时便离开了。
风滚草从白天坐到黑夜,又从黑夜坐到白天,窗外的雪早早地停了,只剩下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在窗棂上吵闹。
只听“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他忙不迭转身,“先生!”
却见来人是个背着竹篓的小胖子,他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
刘有德蹑手蹑脚地关门,碎步跑过来,蹲下,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道:“现在村里正忙着给先生的佛像开光呢,你声音小点!”
“先生?先生在哪里!”风滚草急得手舞足蹈,干涸的泪痕刺得脸颊生疼。
刘有德堪堪流露出隐忍的神色,挤眉弄眼地撇了撇嘴,本来就小的眼睛眯起来就更小了,“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
风滚草:“啊?”
“十天!整整十天!今天都除夕了!”小胖子用手比划出“十”字,恨铁不成钢地道,“我们都以为你快死了!刘东每天都在哭!哭你是不是要死了!”
风滚草:“……”
刘有德一开口就收不住,只差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难道不知道先生最讨厌弟子自伤吗!你那么勉强自己,先生当然气不过啊!”
风滚草听到“先生”二字,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刘有德,不,有德师弟,好师弟,你能不能向先生求情,我不想走,你肯定知道先生在哪!你给先生求求情好不好……”
刘有德心虚地瞥向一旁,“我怎么知道先生在哪啊,我是来带你走的……”
风滚草怔然道:“带我走?”
“对啊,你把这些穿上。”他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一件厚实的棉服,还有手套和帽子。
风滚草默默地看他捣鼓,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呆滞。
刘有德终究还是不忍心,一面给他戴帽子,一面解释道:“村里人现在把你当宝药一样看待的,肯定不会让你走,所以走了就别回来了,先生也不会希望你回来的……”
可惜风滚草并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只知道先生要赶他走这一件事……
让他痛苦得想死。
窗外的风呼哧呼哧地拍打门窗,撞出支离破碎的斑驳。
今年的最后一天,他没有家了。
·
刘有德规划的路线相当清晰,趁大家都在举行开光仪式,他将人偷偷地带到方向相反的山口,翻过这座山再走两里就能到镇上。
一路上风滚草安静得要命,无论刘有德和他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只有在说到“先生”这两个字的时候,能让他的眼睛有些许聚焦。
刘有德就老想,先生赶他走真的是正确的吗?
第一堂课这家伙怒斥自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平时那么温顺胆小的性子,一遇上先生的事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暴躁、易怒、凶狠,说是下一秒冲过去把他杀了都不足为奇。
那个样子与其说是为敬爱的师长打抱不平,不如说是……
在维护他的全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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