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龙门石窟中,有一座崭新的神龛,供佛没有名讳,诞辰不详。
经常有信徒提着瓜果去祭拜,在精致的香炉里插上一支虔诚的香。
岳兰时每每看到这个佛像,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佛身的尺寸接近一人高,拇指与中指相捻,其余各指自然舒散,端坐在莲花台上,工匠师傅的手艺极好,连褒衣博带的布褶都栩栩如生。
但最让他惊讶的是佛像的脸。
佛像有一双半眯状的瞳眸,眼头深邃,眼尾微扬,慈眉善目自带笑意,嘴角下还有一颗鲜红的痣,神圣庄严却不缺人间烟火气,像这样俯瞰芸芸众生的时候——
岳兰时有种在照镜子的错觉。
弟子们偶尔趁岳兰时不在结伴去石窟中观摩,谈起风滚草就一阵长嘘短叹。
岳兰时在洞外默默地听,听他们说风滚草是如何用刻刀精雕细琢,磨去石头的棱角,添上先生的五官……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灯结彩的气氛烧遍整个村子,前来拜年的病患一波接一波,眼看他们脸上的瘢痕越来越重,却还挤着曲意逢迎的笑容,恳请先生不吝救助。
岳兰时只得不停地调整配方,弥补那一味缺失的良药。
元宵节这天,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笼,岳兰时什么也没准备,但弟子们亲手做了两个,给他挂在大门两边的悬梁上。
那俩胖灯笼乍一看还挺像回事,扁圆的肚子,拖一根流苏尾巴,但细看就不忍直视了,肚子上的福字贴得歪歪扭扭,边缘处还有多余的浆糊,岳兰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不知不觉望得出神。
如果小风还在这里……
“岳先生……”
忽然传来一道虚弱又干瘪的声音,岳兰时侧身一瞧,见一个裹成粽子的女人站在身后,麻布缠满了她的脑袋和脖子,浑身上下只有两只冻僵的脚指头露在外面。
“岳先生,您现在有时间看病吗?”女人的下巴动了动,嘶哑的嗓音格外刺耳。
岳兰时一愣,“玉娘?”
那“粽子”点点头,“是我,先生。”
“快请进。”
·
随着玉娘一下一下解开麻布,岳兰时才惊觉她为什么要裹这么严实。
她的皮肤全是紫斑,遍布在脸颊、脖子等地方,再揭开胸口的布,一股腐肉的烂臭味直冲鼻腔,岳兰时一阵头晕恶心。
原来玉娘自感染疫症便任其发展,没有任何草药干预,那紫斑一开始只是在脸上肆虐,然后延伸到脖子,胸前……
直到全身都爬满瘢痕。
紫斑的颜色日益加深,变成黑色,再生疮溃烂……
岳兰时替她诊脉,察觉到她身体里的气异常混乱,脉搏跳动时强时弱。
这是濒死的征兆。
玉娘的脸蜡黄无光,头发干枯,穿着最便宜的粗布麻衣,一看就是农村常有的劳苦妇人。
他在药箱拿出一瓶天花粉,“可能上药有些疼,你忍着点。”说着撩开她胸前的衣物,替她在脓疮上擦拭药粉。
玉娘一声不吭,仿佛压根没有痛觉。
岳兰时足足抹了大半个时辰,一瓶药都见底了,他又拿一瓶新的,递上去,“这个药粉你每日早晚擦两次,或许会好受点。”
玉娘并不接那瓶子,只是眼神呆滞地望着他,“先生,你不给我开方子吗?”
她的眼睛很大,眼珠子黝黑,这样直勾勾盯着某样东西的时候,总有种是人非人的既视感。
岳兰时被她盯得后颈发毛,转身拿出纸笔,“那我给你开一副吧。”
玉娘却话锋一转,“先生是不是觉得我活不长了,所以就不浪费药材了。”
岳兰时刚想说“怎么会呢”,结果玉娘陡然勾起一个笑,不是开心也不是讥讽,而是阴恻恻的狞笑,她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他,话音就像从地底里钻出来的,萦绕着诡谲可怖的味道。
“先生知道吗,这个村子信奉佛教,不允许自戕。”
岳兰时心里发毛,却还是顺着她的话道:“我有所耳闻,自戕属于‘波罗夷罪’,也叫断头罪,无法通过忏悔消除罪业。”
“哼……断头罪么……”玉娘轻蔑地一哂,她仰起头,似乎在回忆过去,神色温和了不少,“那年冬天,我的丈夫带着女儿的遗骨,从石窟戈壁一跃而下,死无全尸……村里人找到他的时候筋骨寸断,怀里的尸身却只是多了几块淤青……”
岳兰时疑道:“你的丈夫是自戕?”
“对啊,他的血污溅到了石佛的脚上,村里人都谴责他坏了规矩,”说到这里,玉娘难得生起的一丝温情就似潮水一般褪去了,“村里把他的尸身吊晒三天三夜,所有人不许收尸,最后给了张草席,卷起来扔到乱葬岗了。”
岳兰时:“……”
“先生您知道吗,”玉娘又笑了,“您救的这些人,就是当年欺辱我丈夫,死了都不让他入土为安的恶鬼。”
她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平静得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岳兰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玉娘,我只是个郎中,郎中的职责便是治病救人……”
“哪怕是鬼!”玉娘蓦地一吼,额上绽出了青筋,可她好似在竭力地控制情绪,低头擦了擦眼泪,所有的愤恨就在这个动作中被收了回来,转而笑着问他,“你也要救吗?”
岳兰时的手指一蜷,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转移话题,“不要动怒,你当心身子。”
玉娘闻言倏然笑了,笑得无比开怀,“岳先生,你真是个好先生啊!事到如今还指望我能活着!”
岳兰时拧起眉头,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玉娘忽然瞪大双眼,露出眼白凸起的血丝,五官一下变得狰狞,她指着自己的脸,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断肠草的花毒,是我下的!”
“什么?!”岳兰时怔然地抖动瞳孔,好像看到一股冰冷的恶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玉娘似乎很喜欢看他吃惊的样子,大笑道:“你不知道吗!远近闻名的岳神医!岳活佛!你不知道吗!!”
“……”
玉娘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癫狂地捧腹大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花毒和时疫碰一起就变成这样了,明明断肠草在我们崖上一抓一大把啊!可就是没人发现!连你也没有发现!哈哈哈哈真愉快啊!”
岳兰时目瞪口呆,断肠草毒性非凡,若人误食,只能催吐解毒,再辅助一味金银花,没有天生相克的解毒草。
玉娘比出一个“捏”的手势,一惊一乍地道:“我啊,只不过是在每户人家喝水的井里倒了一点点花汁,就一点点,每天倒一点,然后……全村的人都中毒啦!”
岳兰时总算明白为什么小月儿是第一个患者了,她年纪最小,身体最弱,所以才最先显露症状。
“我本以为这样一来大家就能整整齐齐地下地狱了……”玉娘作出惋惜状,随即发出尖锐的嘶吼声,“可那个小乞丐的血竟然能解毒!?”
岳兰时:“……”
“是啊!他的血能解毒!他为什么能解毒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玉娘的眼睛宛如门外挂着的红灯笼,能看到她眼珠深处逐渐扩散的瞳孔,形同山海经里青面獠牙的怪物,“我就想啊想,我想,会不会是因为小乞丐经常在山里守佛,饥寒交迫之下将断肠草当成野菜误食了呢?”
听完这句话,岳兰时的眼神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玉娘笑嘻嘻地道:“我说啊,他以前经常误食毒草,不知不觉身体有了抗性,才能解毒!”
“够了!”岳兰时大喝一声,指尖入肉,渗出一汩暗红的血,从指缝里滴下来。
断肠草的毒性非同小可,马匹误食都得昏迷上三四个时辰,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孩童。
他连想都不敢想,风滚草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是如何在饥寒交迫的冬日爬过山川草地,找到那一株剧毒的断肠草的……
而他却用这样一个孩子的血去救人!
岳兰时现在除了愧疚,就只剩戳心灌髓的心疼……
“我还以为岳先生会一直利用那个小乞丐,”玉娘已走至跟前,与他挨得越来越近,就像要透过他的眸子捕捉到什么东西,“我就每天下毒,我看小乞丐什么时候会被你榨干!”
岳兰时猛地放大瞳孔,眼珠剧烈地震颤起来。
“但好像岳先生还有点慈悲心,放小乞丐跑了。”玉娘歪头一笑。
“你闭嘴!!!”岳兰时一把推开她,背后的冷汗泄了洪,黏答答地贴在身上,感觉难受极了。
玉娘被他推得身形不稳,眼睛一直,骤然口吐鲜血,就那么倒了下去。
岳兰时赶紧蹲下,把人从地上扶起来,“玉娘?!玉娘!”
但不管他怎么喊,女人都纹丝不动,她的表情僵硬,整个眼白蔓延出血色,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蚕食她的灵魂。
岳兰时哆嗦着去摸她的脉搏,顿时竖起了一层汗毛。
她,死了……
断肠草剧毒不可食用哦,风滚草食用是为剧情需要,请勿模仿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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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断肠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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