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的死让所有人开始提心吊胆,害怕哪天自己也变成和她一样的尸体。
全身溃烂生蛆,流脓不止。
岳兰时没有告诉众人她是一心求死,村长主持完她的丧事,便将她葬于刘家村的祖坟。
眼下既已知道村里人中的是断肠草的花毒,那接下来就该研制解毒剂。
看症状,毒性是从内部往外部扩散,患者没有死于急性反应,当为慢性中毒。
岳兰时号召大家不要饮用井水,又在新药方中加了金银花和绿豆,并用煎服的法子使其发挥药性。
刚开始有几位患者的瘢痕明显被淡化了,但随着吃的人越来越多,这副药所暴露的问题也越来越明显。
金银花性寒,时疫也是寒症,持续服用只会加剧疫症。
岳兰时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保全所有人。
终于有一天……村里死了第二个人。
岳兰时只能差人火焚,黑烟飘散在半空,把厚重的苍穹染得乌青。
仿佛是玉娘的诅咒生效了,又仿佛是这伙人的报应,村子里很快出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死者……
岳兰时每天光是处理后事都应接不暇。
他推着木板车送走一具又一具尸骨,死亡的恐慌笼罩在整个山村,昨天还在跟前打招呼的人,明天就可能成为冷冰冰的尸体。
这天他刚推了一车人去焚烧,忽然被几个拿着锄头的年轻人堵住了去路,他们凶神恶煞地瞪着他,脸上带着已经溃烂的紫斑。
岳兰时的眼神涣散,不知道在看哪里,“请让一让。”
为首的年轻人个字很高,他一脚将岳兰时踹到地面,龇牙咧嘴地道:“解药呢!”
背后蓦地传来吃痛,他才知道自己被踹地上了,浑浑噩噩地抬头一瞧,见高个子背对着太阳,侧脸的脓疮蔓延至胸口,被刺眼的光一照,甚至能看清里面烂掉的腐肉。
他赶忙别过头,胸口一抽一抽地疼,“没有解药……我治不出解药,对不起……”
高个子一下狰狞了五官,他猛地蹲下拎起他的领口,怒吼道:“别装傻了!我说的是风滚草那个死乞丐!他人呢!”
岳兰时听到这三个才堪堪回过神,眼圈涌上一阵酸涩,他却只能摇头,声音混进了一丝哭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他妈的……”高个子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痰,随即扬起拳,狠狠地揍向他的半张脸,一边揍一边破口大骂,“是你放跑了他!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是你要我们死!!”
岳兰时连疼的感知都不太明显了,只觉得脸上麻麻的,他不断摇头,无力地说着“不是的”、“我没有要你们死”……
这伙人走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岳兰时被他们群殴一顿,嘴角打出了血,肋骨也断了两根,他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呼出的空气沾染血气,有一股甜腥味。
他们说他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感染,是因为提前备了风滚草的血,所以他们冲进医馆,把他的铺子翻了个底朝天。
半夜回到屋子,医馆里的药材被抢空了,桌椅被砸得稀烂,就连那些砚台纸墨也难逃一劫,摔得粉碎……
岳兰时靠在门上慢慢滑下来,疼痛让他无法走动,只能通过沉重的呼吸告诉自己还活着。
在送走风滚草的时候,他就想到或许会有这么一天。
报应……都是报应……
“呵呵……哈哈哈哈哈……”他轻笑起来,披头散发地盘腿坐着,单薄的肩头随着笑声颤动,夜色寂静,他靠上门,目光穿过坏掉的窗户眺望到天边的一轮明月,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再看看风滚草的脸。
“先生的痣怎么可能是脏东西!是太……太好看了……我从未见过如先生这般好看的人……”
“可他们欺负先生、折辱先生,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着吗?”
“先生尽力了……不要指责自己……”
“您看,您看我还有很多血,我还能救很多人,先生您看啊……”
……
从未有一人的眼神同风滚草这般,纯粹、柔软、深情,就像注视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可他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何德何能啊……
“对不起……小风……是先生不好……”他低下头,心脏宛如要碎掉一般被不甘和愤懑填满,逐渐郁结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
“先生。”
倏然一个小小的声音入耳,岳兰时回头一看,见夜色下站着一个半人高的小女孩,女孩的眉担心地拧着,眼圈通红,仿佛哭了很久,满脸都是泪痕,他哑然道:“小月儿,你怎么来了?”
刘月揣着一大包东西小跑过来,冲进了他怀里,哽咽道:“先生,您走吧……”
清冷的光辉下刘月的脸清晰可见,被额前刘海掩盖的地方有几块浅紫色的瘢痕,岳兰时的眸子骤然放大了,“小月儿,你怎么也感染了?”
刘月闻言就跟摸了电闸门一样退身半步,看似不经意地扒拉头发,讪讪地笑道:“我娘做菜用的井水,不过没事,我不咳不痒的……”
“你明知道这个毒是慢性毒!不会立马要人命,但是时间长了一定……”
他话没说完,刘月的眼泪就犹如断线的珠子,稀里哗啦地往下流,她一边抽鼻子,一边擦眼泪,“难道我不知道吗?我是您的弟子!我不能害了风哥哥,也不能害了先生您啊!”
岳兰时哑口无言。
刘月哭了一会把那包东西塞进他手里,“这里有我娘做的馒头,还有我攒的一点银子,您现在就离开,去找风哥哥,风哥哥一直待在镇上没走远,他一直在等您。”
岳兰时:“……”
“不过那馒头是用我家的井水做的,您要实在饿得不行了再吃,这里离风哥哥的住处不远,只有半天的脚程,不等毒发就能解。”刘月耐心地将行李系在他身上,事无巨细地叮嘱,连风滚草住在哪条岔路口都交代清楚了。
岳兰时越听越不知滋味,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月儿,你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找小风。”
刘月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谢谢先生,可是阿娘阿爹还在这里,我要留下想办法,请代我向风哥哥问好……”她慢慢松开手,站起来。
眼看刘月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岳兰时很想抓住她,告诉她这个病无药可医,告诉她待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却见刘月慌慌张张地转了身,“不……先生快逃!!”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她身后,扯住她的后领子,绊倒她的双腿,将她压了下去。
女孩的哭声零零碎碎,岳兰时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闷痛,紧接着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
再次醒来已经是白天,周围站着一堆村民,他们扛着木棍和铁锹,眼底充满了怨恨和审视。
他被绑在一根粗壮的木桩上,底下是一堆焚烧用的柴火。
“要我说啊!直接把他烧死了算了!”
“那怎么向县令大人交代?”
“他见死不救!县令那里如实禀报便是!”
“可他死了我们就真的没救了啊……”
岳兰时被麻绳系在木桩上,那麻绳粗糙,把他的手腕勒得血肉模糊。
“话说刘月那小兔崽子怎么处置?”
他倏地在人群中捕捉到这句话,眼眶瞪大了一圈,他捱着喉咙火辣的灼烧,大声道:“此事全因我而起!我愿接受任何惩罚!可稚子无辜!请你们放过刘月!”
人群中刘月的母亲哭得双眼肿胀。
岳兰时猛吸进一口气,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大吼道:“刘月机灵聪慧!再假以数年!必定能为各位分忧解难!还望各位高抬贵手!岳某!……在此谢过各位了!”
村长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出人群,他的左腿被蚕食殆尽,能看到烂肉里面的骨头,脓口上黑得像煤炭的血痂。
毒入肺腑,怕是活不长了。
他来到岳兰时跟前,“岳先生,一直以来,您待我们不薄。”
这道话音异常平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凉风吹过山村,刮起岳兰时凌乱的碎发,“刘叔,求你们放小月儿一条生路,她才四岁……”
谁知村长两手一松,拐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岳先生,老朽今日也要求您……”
他抬起松弛的眼皮,饱经风霜的眼珠浑浊而深邃,“请您看在我们一村死了二十个人的份上,把风滚草的下落告诉我们吧……”
岳兰时:“……”
村长捂住嘴咳了几声,摊开掌心摆在他面前,鼻腔发出齁气的声音,“岳先生,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心疼刘月我们懂,但是村里还有那么多孩子,又有谁该死呢!”
他的指节如枯干的树枝,手掌一滩殷红的血。
岳兰时没有说话。
“只要您告诉我们风滚草在哪里,刘月和您我们一定好生招待!今日实属无奈之举,若大人前脚告知我们下落,后脚我们便放人!”村长说得慷慨激昂,交叠双手举过头顶,给他做了个最隆重的叩拜礼,“恳请先生!!!不吝救助!!!”
随着他话音落下,其他人纷纷跪地行大礼,齐整有力的声音穿透在这个不大的山村。
“恳请先生!!!不吝救助!!!”
岳兰时喘不过气来,他动弹不得,感觉有个千斤巨石压在他的身上,要生生压弯他的脊梁,碾碎他的骨头。
他看到一片红光下有一群饮血啖肉的恶鬼,它们拉着狭长的身体,顶着扭曲的五官,尖锐的指尖抠进他的血肉,哭着嚷着要把他拖入地狱。
“不会……”
村长一愣,重新抓上拐杖站起来,“先生可否大点声。”
岳兰时缓缓抬起头,一丝精光在他疲惫的眼底稍纵即逝,他凝视这乌泱泱的一群人,淡淡地道:“我不会用风滚草的命换你们的命,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不可能。”
短暂的静默后,登时响起鼎沸的咒骂声。
忽而间,只见一个彪形大汉高举斧头冲过来,一张粗狂的脸满是煞气,“狗屁活佛!!老子砍了你!!”他手起刀落,冲岳兰时的脑袋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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