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兰时感染时疫病重的消息很快便传遍整个村落。
风滚草被锁在村里的废弃祠堂,四方柱子绑着铁锁,连着他的双手双脚,这里原本供着土地爷,红漆粉饰的神龛上写着“张福德”几个大字,两边柱子记载了他的生平事迹,是如何一路积德行善,得道成仙的。
可如今神像无人供奉,祠堂凋敝,神龛的红漆皲裂,破出许多错综复杂的裂痕来。
风滚草无聊了就爱冲着神龛里那个喜笑颜开的瓷人说话,说他和先生的初识,描绘先生在他眼中的模样。
瓷人笑得和蔼,好像真的能听见他说话。
消息传到风滚草这边时,他正单手整理束发,一边捋顺碎发插上玉簪,一边对土地爷说以前先生是如何教他辨认百草、识别功效的,忽然一阵短促的脚步声传来,来人似乎格外惶急,腿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风滚草回头一望,发现身影极为熟悉,只是个子比记忆中高了不少,惊喜道:“小月儿?你怎么来了!”
刘月飞快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扑了一身灰,跑到风滚草面前,只看他一眼便哭了,“风哥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风滚草见她满脸泪痕,眼睛肿得跟馒头似的,手上还拿着一只匕首,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别着急,慢慢说。”
刘月蓦地抓住他的手臂,心急如焚地道:“我是逃出来的待不了多久,风哥哥你听好了,先生被关在刘虎家放柴火的仓库里!你现在就去救他!救了先生你们就逃出村子!再也别回来!”她一面说,一面把匕首塞进他手里。
风滚草愣愣地握着冰冷的刀柄,仿佛思考着什么眼神放空,随即苦笑道:“小月儿,我只怕没有力气……况且先、那个人是不会逃跑的,他就是这种人,对所有人都很关心,别人冲他打骂也绝不还手,就算我冲过去救他,他也不会跟我走的……”顿了顿,他继续道:“与其这样……不如我和他一起承担……”
他把刀推了回去。
“风哥哥你糊涂啊!”刘月急得泪花鼻涕一齐上阵,几乎要给他跪下,“先生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日复一日地写方子!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他看到你每天呈上去的一碗血,难道心里舒坦吗!若先生不走你便扛着他走!你若没力气那便我来!”
风滚草犹豫了。
刘月暴跳如雷地站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她看着风滚草满身伤痕,左手几乎是废了,手臂、小腿、大腿、胳膊等等都留着取血的痕迹,甚至连胸口的割痕都是旧上添新,却还能心甘情愿待在这里,心里的无名之火嗡的一下烧了起来,忍无可忍地吼道:“先生快不行了!!先生感染了时疫快不行了!!!”
风滚草的表情终于变了,“你说什么!”
·
急急忙忙赶到刘虎家后门,见刘有德守在仓库门口,拿着一把镰刀,他看到风滚草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满头虚汗,脸色白得跟窗户纸一样,“你还好吧。”
“我没事。”风滚草尽量平复喘息,“先生在里面吗?”
刘有德这半年来瘦了不少,能看到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了,五官也更成熟了,他颔首道:“在里面,但我没进去看,我怕来人,你进去把先生带出来,记住只有三刻钟,我配的泻药只能起效这么长时间。”
风滚草四处望了望,担心地道:“你把守门的放倒了?这要是被发现了……”
“我们一直在研究断头草的解药,其实就快成功了,本想成功以后再接你们出来,可是先生病重管不了那么多了!被发现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刘有德的眼睛炯炯有神,说得抑扬顿挫,“刘东已经通知了各师兄弟,大家都在抄家伙,你放心!”
风滚草握着他的手重重地说了句谢谢,转身推开门扉。
“吱呀”的一声,他抬脚跨进门槛,见这个仓库只有一个高窗透着光,其他墙壁都是封死的,充斥着潮湿、腐臭的味道。
房间里的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但他一眼就望到最靠里的墙边有一张木床,木床上躺着一个人。
他赶紧跑上去,胸腔不断地鼓动,手无足措,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将要干什么。
直到他跪在床边,扯开先生眼上的布条,看到先生安详的脸,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还好,先生的紫斑颜色不深,应当没有感染太久。
风滚草握住他的手,发现体温偏凉,于是放在脸庞暖了暖,“先生,是我,我来接你了……”
岳兰时或许是睡得太沉,眼睛静静地闭着,细长的睫毛像一把折扇,轻轻地扫在苍白的皮肤上。
“先生,我想好了,就像小月儿说的,如果您不愿意跟我走,我便将您拦腰抱走,您要打要骂,我任打任骂,我先给您收拾东西,您醒了我们就出发!”他果真站起来开始收拾行李,打开衣柜,在里面翻箱倒柜。
不一会便包好了他的换洗里衣,三四双袜子,一双木屐,又找来他当天穿的长衫和布鞋,放在床边。
然而先生还是闭着眼睛,没有丝毫醒来的征兆。
风滚草心里打鼓,他上前去推岳兰时的肩,扯出一个笑,“先生,您该起了,您看我东西都收好了,您要再不跟我走,是不是说不过去啊,先生?”
可他越是呼唤,越是觉得事情不对劲。
先生睡觉从未这般沉过,怎么可能摇都摇不醒?
鬼使神差般,他伸出手指,去探岳兰时的鼻息。
须臾,他猛地瞪大了眸子,擂鼓般的心跳震在耳畔,他赶紧拉起岳兰时的衣袖,并拢三指按下去。
一秒。
两秒。
三秒。
风滚草瞬间乱了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断地吞咽口水,抓挠头皮,嘴里念叨着“不会的”,脸皮下面隆起的筋肉抽搐,仿佛戴着一层假皮。
他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重新去按岳兰时的脉搏,“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又去摸脖颈、胸膛。
却只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风滚草转身扒开桌案上的草药,在药堆里找到针灸盒,他太过激动,针灸盒的扣子半晌也没解开,最后将整个盖子都扯了下来,盒身裂成两半。
“刺激十宣、百会、膻中、神阙、内关、合谷便能苏醒,对,没错。”他握住针,犹如虔诚的信徒捧着最后一支香火,刺向了岳兰时的手指。
榻上人纹丝不动。
他又撩开衣服去刺神阙穴,之前唤醒村长就是扎的这个穴位,这次也一定没问题。
然而榻上的人还是没有回应。
他彻底慌了,在每个穴道胡乱下针,有些甚至连位置都没找准。
岳兰时始终没有睁开眼。
风滚草倾身去摸他的脸,“先生,醒醒,我是小风啊,你快睁眼看看我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递至心尖,就像在摸一块冷铁。
方才还不是这般凉的。
风滚草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恐慌,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扒开他的眼皮,登时被吓得失声惨叫,“啊啊啊啊啊!!!!”一下撒了手。
岳兰时的眼珠全是血痂,仿佛是被人划了两刀,伤口没有得到处理,只能堆积在眼睛里,而透过那些血块,风滚草看到他深邃的瞳孔,已经散了……
散瞳,是确认死亡的标志。
“不会的、不会的……先生只是染上时疫,并无性命之忧……”风滚草不停地摇头,自我否定,随后就像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精光,“我的血!只要喝了我的血,先生就能好起来!”他宛如掉落悬崖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用刘月给他的匕首割向自己的左手。
然而皮肉破了,血却迟迟没有渗出来。
是了,左手已经坏死了。
他当机立断张开嘴,举起刀,刺向自己的舌头。
口腔顿时尝到咸腥,他抬起岳兰时的身体,贴向那两瓣苍白的唇,将嘴中的血渡了进去。
岳兰时的唇覆上一层红色,显得气色好了不少。
风滚草用牙挤压伤口,挤出更多的血,再一次给他渡进去。
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不管他渡了多少次,岳兰时脸上的紫斑都没有褪去,人也没有苏醒。
不知道反复了多久,风滚草每次希望落空,又强逼自己重新燃起希望,而后又落空,又燃起……
最后他恍若接受了现实,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静静地望着那张安详的脸,望了良久。
直到村里人捆着刘有德和刘月冲进来,他也没有做出反应,脑子都是懵的。
他似乎陷入了一片湖底,身体越沉越深,不论刘月和刘有德在外面怎样呼喊、挣扎,他都只能隔着水面听到朦胧的声音、看到朦胧的画面。
·
之后村里举行盛大的净化仪式,将岳兰时的尸身吊晒在太阳底下,吊了三天三夜,宣告这是对他们见死不救的惩罚。
全村上下怨声载道,埋怨岳兰时假公济私,不肯为一条贱命拯救黎明,愧对“活佛”之誉。
他们把风滚草捆在岳兰时的尸身面前,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先生不得善终,死不得其所。
这就是背叛村子的下场。
眼看岳兰时的遗体腐坏,七窍长满了蛆虫。
风滚草突然想起先生曾经说过的故事,故事的最后,先生的声音动听极了,“白蛆爬满了她的身体,我没能等来她的爹娘。”
先生,不知您的爹娘知道您客死他乡,会作何感想……
·
没有了制药的人,村里每天都会出现新的感染者,到处是咳嗽声、齁气声,还有焚烧衣物的柴火声,噼里啪啦的。
终于有一天,村长死了。
村子再次暴动起来,村长的儿子刘虎拎着剁柴用的砍刀,冲到风滚草跟前,指着那具尸体扬声恶骂,“都是因为你们见死不救!我爹没了!!”
风滚草面无表情,虚弱得犹如冬日的枯叶,在同样枯死的枝干上摇摇欲坠,“你爹毒入肺腑,本来就救不活了。”
刘虎闻言愣了一会,不怒反笑,“很好,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走!我们去石窟洞!”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众人,将瘦骨嶙峋的风滚草从地上拉起来,拖拽着走向山口。
风滚草早已没有痛觉,即便绳索勒入血肉,伴随扯动越勒越深,他也只能感到麻木,就连血液都要凝固那般,他只想再看一眼先生……
结果一面清晰的石佛像映入眼帘,他的心脏蓦地颤了一下。
是他亲手雕刻的、先生的脸。
可他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见刘虎扬起刀,朝佛像的脖子砍了下去。
“砰!”
随着他这一刀下去,众人的血气高涨,纷纷举起家伙冲上去,砍向佛像的头。
“我们为他修建佛像!”
“供奉香火!”
“他就是这么待我们的!”
“他不配!!!”
风滚草的眼眶睁得老大,无能为力地倒了下去。
视野中佛像的脖子被砍出裂痕,掉下碎石,村民们裂眦嚼齿地挥舞手中的刀,一次又一次砍向那个和蔼可亲的石佛。
没一会的功夫,轰隆一声佛头掉落,骨碌碌地滚到风滚草的面前。
它还是慈祥的面孔,嘴角下一颗红痣,带着浅浅的笑意。
刘虎气喘吁吁地倒了两口气,急忙扒开众人,“让开都让开!”他瞥见那佛头的脸正对着风滚草,不知为何觉得一阵恶心,一脚踩了上去,“看什么看!你看什么!一个破头有什么好看的!”
风滚草一直茫然的表情忽然变得惊恐,他一个起身趴上去,用身体护住那只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刘虎的拳头如雨点般砸下来,石像硌得他生疼,他的眼角逐渐湿润,慢慢淌出一行清泪。
先生,你说过,我长得好看,以后都要把脸露出来。
我照做了。
你还说,医者不可有害人之心,不可用医术伤人。
我也照做了。
可是先生,这样便真的好吗?
哪怕被残害至死、戳瞎双目!挑断脚筋!你也不愿憎恨他人!
这样便真的好吗!!!
刘虎拳打脚踢,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风滚草保持着侧地卧躺的姿势抱紧佛头,愣是没让他打着一下。
刘虎朝他啐了一口痰,带众人骂骂咧咧地下了山。
待他们离去良晌,风滚草才缓缓恢复意识,石窟洞寂静得可怕,连风声都没有。
他全身淤青,动一根小指头都费劲,眼皮肿胀得像颗鹅卵石,只能眯出一条缝,缝隙里的佛像依旧笑得善良,就像捏泥造人的女娲温柔地俯瞰她的孩子。
“先生……这个世道……是不是也病了……不然的话,为什么要毁掉自己亲手建造的神灵呢……”
刘月,靠谱未成年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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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无头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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