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的脉象左寸脉沉迟且紧,同步切右寸脉,也是沉迟紧,舌苔偏厚,齿痕明显,十分契合寒湿疫。
按理来说和此次时疫的特征是一致的。
岳兰时给她喂了适量的藿香正气散,却未见成效。
刘月起身咳了好几次,一度惊厥,咳嗽声越来越沉,吐出的血越来越亮。
他让风滚草煎了一副桂枝汤,喂她饮下还是不见效。
刘月的身体小小的,脸颊红中带紫,嘴唇青灰,她高热不退,眼眶中弥漫着雾气,就那样呆呆地望着岳兰时,“先生……小月儿要死了吗……”
岳兰时被这句话问得一愣,满头大汗顾不得擦,忙挤出笑容,“怎么会,小月儿身体强健,过两天就好了。”
“真……的吗……”
“当然,先生怎么会骗你。”岳兰时摸了摸她的头,替她捋顺额前的碎发。
刘月艰难地撑着眼皮,呼出的气息好似要烧起来,“那先生呢……”
岳兰时将手贴在她滚烫的额头,试图让她好受一点,“先生会看着小月儿长大成人,将来独当一面,做个医者积德行善,先生会一直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刘月就像在这句话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小猫似的蹭了蹭他的手,随后带着笑意进入了梦乡。
看来退烧剂起了作用。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岳兰时一脸凝重地打开针灸盒,抽出一枚细长的银针,然后将熟睡的女孩翻了个面,摸准颈椎上的大椎穴扎了进去。
他的额角滴下冷汗,顺着滚动的喉结没入领口。
不知过去多久,风滚草端一盆凉水进来的时候见岳兰时的背崩得笔直,正在合谷穴下针,头发丝被涔汗浸湿,黏答答地沾在面庞。
他试探性地道:“先生?”
岳兰时没有应声,他屏息凝神地用指腹轻点针头,眉头紧锁,似乎在犹豫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个模样,就像抓不准针灸的要领。
“先生,您怎么了?”风滚草放下凉水,看他样子不对劲,上前去拉他的衣角。
岳兰时蓦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连忙抽针,狂倒了两口气。
喉腔发出尖锐的气流声,恍如从方才为止就没有呼吸过……
风滚草惊呆了,“您……”
岳兰时一边大口呼吸,一边焦灼地道:“快!还有十宣和印堂!下针!”
风滚草慌了,“可是先生,我还没学怎么下针……”
他没说完,岳兰时打断道:“我教你,来,用右手握针。”他递过一根极细的银针。
风滚草看了看那针,又看了看榻上的女孩,送了口唾沫下肚,接着右手捏针,坐上塌沿,握住刘月肿胀的小手,宛如给自己打气一般喃喃道:“十宣在十指指尖,距指甲游离缘十厘处,十个指头,十个穴位。”
岳兰时沉声道:“下针时手如握虎,势若擒龙,以持针着力,凝神!”
他的音色不算低磁,反而有种温润如玉的幽远,听起来仿佛大夏天的冰镇甜酒,在碗壁荡出清脆的水声。
风滚草每个字都不敢听错,照着他的话往穴中一刺。
岳兰时加快节奏,“于穴上着力旋插,直至腠理。”
风滚草继续深入刺进肉里,慢慢旋转。
刘月挣扎地皱了皱眉。
岳兰时按住她的手臂,道:“搓捻留摇拔,按着书里说的下针!”
风滚草英眉紧蹙,指尖却一刻也不敢撤劲,心中默念口诀:指搓、指捻、指留、针摇、指拔……
一针毕,他感觉像是洗了个冷水澡,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岳兰时去摸刘月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脸色也恢复一些正常,没之前那么紫了。
他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道:“辛苦了小风。”
风滚草放回针,哆哆嗦嗦地起身,“啊……不辛苦不辛苦……”结果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摔了个实在。
岳兰时好笑地扶他起来,“你下针太过紧张,腿麻了,我帮你揉揉。”
风滚草坐到椅子上,岳兰时帮他推拿穴道,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捏过少年人的腿,手背鼓起的青筋覆盖在雪白的肤色上,这样低头按摩的时候后脖颈微微凸出颈椎骨,形成了一条优雅的弧度。
风滚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先生的发丝乌黑,发根淋漓着水光,有些发尾沾了汗,贴在白皙的脸上,下颌角清晰分明,一张脸宛如精心凿刻那般令人印象深刻……
但不管他怎么瞧,先生都不像个做义诊的郎中,更像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爷。
“方才先生给小月儿针灸,为何会无故受惊?”风滚草问道。
岳兰时的手一停。
风滚草见他貌似不愿意说,把腿放下来,悄无声息地转移话题,“那先生,我去煎药了。”
岳兰时沉默了一会,等人走到门口才开口道:“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病人吗。”
风滚草闻言转了身,见他的身影恰巧掩在光到达不了的暗处,如同颓废的老头佝偻着背,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记得,先生和我说过。”
岳兰时的手肘搁在大腿上,头沉得很低,就那样静悄悄地望着地面,道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她是被我害死的。”
风滚草的瞳孔骤缩。
岳兰时自嘲地拉了拉嘴角,苦笑道:“原本她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可有一天她又开始咯血,体温烫得吓人,就和小月儿一样……”
风滚草:“……”
岳兰时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抬头呼出一口浊气,“无计可施之下我给她针灸,合谷、十宣、少商、太渊……她一双漂亮的手被我刺得血肉模糊……”他停顿片刻,忽然笑了,“可当天晚上,她便没了气息,自那以后每当我要下针,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她满手的血……”
他的嗓音有一股天然的凉意,风滚草不自觉迈出一步,走向那个茫然的背影。
“后来我老是想,如果当时我不给她下针,我医术再高明点,手法再轻柔点,是不是她就不会消失了……”岳兰时就像踏入流沙地的旅者,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
“最后回过神来,我已经拿不了针了……”
尾音未落,一双温暖的手臂环住他的身体,从背后狠狠地抱紧了他。
岳兰时:“……”
风滚草的头埋在他的肩坎,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隐忍的哭腔,“先生尽力了……不要指责自己……”
岳兰时缓缓放大眼眶,听着少年人小声的呜咽,感受到他滚烫的眼泪沾湿后背,不知为何有种他在替自己流泪的错觉。
好温暖……
·
接下来的几天,刘月恢复得很快,岳兰时每天去给她诊脉,发现小姑娘越来越能吃了,也逐渐放下心来。
这天村长找刘姨谈论事情,岳兰时刚出房间就撞上即将离去的村长。
“为了全村人,也是为了她自己,我希望您能再考虑考虑。”村长戴上草帽,扛起锄头正欲出门。
刘姨在屋里唉声叹气,抹了一把脸。
岳兰时目送村长矮小的背影出了门,才上前道:“刘姨,发生什么事了?”
刘姨的眼睛通红,见他过来询问,立刻换了一张笑脸,“哦,没什么,村长就过来问问孩子的病情,我说康复了他就走了。”
岳兰时走近一瞧,瞧见刘姨身旁的桌子搁着一把匕首。
刀身长而尖,刀刃锋利,刀柄覆盖着五颜六色的棉绳组成的花纹。
这把刀他见过,在石窟洞中见过。
是风滚草曾用来取血的刀。
刘姨察觉他的视线,连忙用身体将桌子挡住,“先生您还没用膳吧?要不今天就在我这儿吃吧。”
“不了,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岳兰时转身夺门而出,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看到还未走远的村长,放声道,“刘叔,等一下。”
村长驻足停下,他三步两步跑上去,对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刘叔,您这样使不得。”
村长用袖口擦汗,骄阳刺得他睁不开眼,“刘姨都和你说了?”
“不,她什么也没说。”岳兰时直起伸来,见村长一双布满褶子的眸子并未出现任何躲闪,就知道自己很难说动他,“你想让小月儿代替风滚草去守佛,对吗。”
“我本来也没打算瞒你,”村长的语气沉稳,神色坚定,太阳光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竟和那些慈眉善目的石佛有着莫名的相似,“既然你喜欢那个没爹没娘的便宜货,我就当你救过我们村,不让他守佛便是,但我们这一村五十几口人,还指望着佛祖庇佑,总不能因为你们二人,坏了我们全村的规矩。”
他的意思很明了,村里总有童子可以胜任这份差事。
岳兰时的五指逐渐收拢成拳,脖子一根一根地绽出青筋,“那你就要小月儿顶上吗!她才三岁!我刚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谁知村长沉下眼,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你真的认为你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什么?”
“我说过,只有佛祖能庇佑我们。”
村长的话刚落地,刘姨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先生,先生你快过来看看,月儿怎么叫都不醒啊!”
岳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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