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滚草见他神色不对,才后知后觉去拉松垮的领口,脚步也慢慢停下,“我还有事,您先请回吧,太阳升起我再去找您。”
岳兰时眼中的少年束发凌乱,身上沾着深浅不一的血污,指甲缝里全是泥土石子,黑里透着红。
难怪之前叫他没有回应,人在失血时感官会变得模糊。
“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岳兰时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结果惊讶地发现他的体温低得吓人,就连嘴唇也是苍白的,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走。”
风滚草却纹丝不动,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劲,硬生生地挺在原地,眼神由原来的欣喜变得隐忍,再从隐忍变成呆滞,“先生请回吧,我干完活就回去。”
“我问你在这里干的什么活!”岳兰时当即怒斥道,“难不成有什么需要你伤害自己才能完成的事吗!”然而他甫一说完,余光就瞥见他身后的石窟洞,立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石窟内部的石壁上赫然一排雕刻精美的佛像,洞内烛火跳跃涌动,微风拂面,岳兰时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他不知不觉放开手,愕然地踏出一步。
石窟足足有十五人那么高,石壁从下到上,由里至深,全是凿刻的神佛。
神佛们慈眉善目,手势不一,金甲加身,底下是一件鲜红的袈裟。
岳兰时年少尝百草、辨色泽,所以他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些袈裟的红,是由血和朱砂调配出来的。
而不远处的佛像脚下安静地躺着一把匕首,三碗鲜血,还有磨到一半的朱砂石。
岳兰时缓缓握拳,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淬了一层冰,“你是不是要跟我解释一下。”
风滚草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只得露出讨好的笑容,又去拉他的衣角,“先生莫要动怒,这是我们村的习俗,佛身若遭到破坏,便要向佛祖道歉。”
“所以道歉的方式就是做血袈裟么?”
风滚草一愣,随即解释道:“村里人说如果不这样做,佛祖降罪下来,我们都会受到惩罚!”
岳兰时似乎在竭力按捺自己的怒火,从风滚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额前的碎发挡住了眼睛,看不清什么表情,末了,听他冷冷地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风滚草:“……”
“我问你干这个有多少年了。”
风滚草垂下眼睫,娓娓道:“从我记事时,就开始做了……”他顿了顿,貌似是在回忆,“我没有爹娘,是刘家村收留的我,让我吃百家饭长大。他们说只有童子血能够平息佛祖的怒火,所以每当佛身损坏,他们就会选一批孩童放血,但那些孩童都有爹娘,他们的爹娘不忍心……时间一长远,便只有我一人干这份差事了……”
岳兰时:“你把脸遮住也是这个原因吗?”
“那个不是……”风滚草手足无措地道,“那个只是因为村里人经常骂我是个要饭的丑八怪……”
话音未落,岳兰时转身捂住他的眼睛,颤声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风滚草闻到他手上的药香,不知为何觉得很安心。
好像先生的存在本身就能安抚人心。
风滚草想起刚成为弟子那会,他认不出哪一株是毒草,也认不出解毒草,索性一株一株吃进去,再观察身体的反应。
结果被先生好一通训斥,训斥他不懂珍惜自己的身体。
那时候他不太明白,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下贱的守佛人,只有到需要用他的时候,才给他一两个馒头和一枚铜钱作为奖赏。
他经常饿得去山上啃野菜,农忙时帮村子里的人干活,还能分到一点歪瓜裂枣。
其实那天去看病并非他本意,村子的人多染时疫,就他还活蹦乱跳的,大家伙都说县令大人记挂他们,派了个便宜郎中过来。
只是从门缝里匆匆望了一眼,看到先生对待病人时的温柔、耐心……
他不由得生了贪念,希望先生也这般待他。
岳兰时拿开手的时候,烛光闪烁着跳进他的眼眶,他看到先生莞尔一笑,那嘴角下的痣仿佛一点红光,随着说话的动作浮动,“我们,回家吧。”
风滚草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为何在这人身边,他总控制不住要流泪呢……
“那、那个,我还没弄完,这个不弄完会被村长赶出村的……”他说话太急,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没事,有我在。”岳兰时牵起他那只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把他拉向洞外,“我不会让你被赶出去的。”
皎洁的月光弥散在洞口,风滚草呆呆地望着他有些单薄的背影,披在肩头的长衫被风刮得轻微作响,眼窝一下涌上了热泪。
他垂下头,轻轻地颔首,用口型说道。
“好,我们回家。”
·
第二天村长果然来找风滚草要个说法,被岳兰时拦了下来。
村长一开始还比较客气,在听到岳兰时要废除“血袈裟”的风俗时,顿时拍案而起,“我敬先生是位医者!不论是接诊还是开店,我都满足您的要求!可您这样胡来,是想我们全村人都遭报应吗!!”
岳兰时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拨动茶叶,吹了一口气,“刘叔,我这个郎中不说行万里路,也算是走过大江南北,见过不少奇人异事,但您这边以童子血做袈裟的做法,我是从未见过。”
村长花白的头发都要被气竖起来,但他还是苦口婆心道:“先生您有所不知啊!我们村曾经有个顽劣的孩子,他不知天高地厚,给石窟的佛身撒了一泡尿!从那以后我们村干了五年没下雨!一滴雨都没有!女人没奶水,男人没力气,家家户户都要活不下去了!”
岳兰时不怎么吃惊,一般某个看似残忍的习俗背后都有着更残忍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男孩的父亲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将儿子的血衣批在佛像身上,才平息佛像的怒气啊!”村长浑浊的眼珠简直要瞪掉下去,“自那以后,每当我们对佛像做了大不敬的事,都要以童子血入朱砂,再涂到袈裟上,才能平安度过!”
岳兰时默默地喝茶。
停顿片刻,村长就像想起了什么,一阵摇头叹气,“但终究百密一疏,一月以前,守山人没注意到有个外村人偷偷上了山,他扒了两位佛像的袈裟,连夜逃出了洛邑城。”
岳兰时啼笑皆非地道:“你该不会想说你们村的时疫是因为佛祖降罪吧?”
“可不是吗!”村长的声音高昂起来,“我们即便染着疫症,也得发动全村去寻这个人!然后一找到,您就被县令大人派来了!”
岳兰时:“……”
可真够巧的。
村长:“所以您明白了吗?这个习俗不能废!否则全村人都要跟着一起遭殃呐!”
岳兰时笑眯眯地道:“什么狗屁话。”
村长:“……”
他似乎从未听过先生口吐脏话,愣住了。
“行了,佛祖不需要你们用人血道歉,”岳兰时站起身,就像宣告一样一字一句地道,“今后我的弟子不再是守佛人,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再是守佛人。”说罢,他作出“请”的动作,示意村长离开。
“你闭嘴!”村长怒目圆睁,整张脸都狰狞起来,他指着岳兰时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平日看你是先生敬你三分,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这样会害死我们的!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话被佛祖听去了,我们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岳兰时刚想怼回去,突然传来女人焦灼的呼唤声,“先生!岳先生!”她气喘吁吁地跨进门槛,脸色惨白,看上去像是吓白的,“先生您可算回来了!我家刘月咯血了!”
岳兰时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何时的事?”
女人道:“寅时。”
寅时,刚好是他去找风滚草的时候。
村长的表情意味深长起来。
女人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声泪俱下地道:“先生您一定要救她,她才跟了您没两天,您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一定要救救她,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岳兰时安慰道:“您先冷静下来,让我看看情况。”
他背上药箱,喊来风滚草一同前往。
·
来到刘月的房间,岳兰时刚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糜烂的甜味,“你这烧的什么香?”
女人道:“就是普通的熏香,我们家后面有条溪流,容易生虫。”
岳兰时戴好绢布,上前撩开蚊帐,见刘月小小的脸涨得发紫,嘴角残留着殷红的血,她听到动静堪堪睁眼,嗫嚅道:“先……生……”
岳兰时倒吸一口凉气,愕然问道:“刘姨,你给孩子喂了什么吃的。”
女人担忧地道:“就是您之前给我开的方子,我看孩子咳得那样费劲,就喂了她一副,这到底是怎么了?”
岳兰时厉声斥道:“你还问怎么了!我给每个人的方子都不一样,你能吃不代表孩子能吃!这不胡闹吗!”
女人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顿时有些委屈,“可我也不知道啊……”
岳兰时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把人都请了出去,只留风滚草一个。
刘月的情况不容乐观,如果只是普通的时疫,那她娘喂的药不会起这么大的反作用。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岳兰时一边把脉一边想办法时,身后一言不发的风滚草忽然开了口,“先生……是不是因为我……佛祖生气了……”
说实话,岳兰时并不意外他会这么想,如果一件两件放在一起,都可以说是巧合,但这么多事一起凑过来,任谁看来都是神佛作怪。
风滚草见他不做声,又按捺不住地道:“先生,我还是回去把先前没做完的血袈裟做完吧。”
“不许去。”
风滚草:“啊?”
“不许去。”岳兰时重复一遍,扭头望向他的眼睛,“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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