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滚草攥着彪形大汉粗壮的手腕,少年人的臂膀绽起青筋,顶出精瘦的肌肉块,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像要把人看出一个洞来。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得大气都不敢出,岳兰时赶紧放下孩子,去拍他的肩,“小风,客人要走了,放开吧。”
风滚草深沉的瞳孔微微一颤,幽黑的颜色逐渐变浅,他大梦初醒般望向岳兰时,五指随即撤了劲,去抓那人长衫上的衣角,“先生,您有没有受伤?”
当真是身体力行演绎什么叫换脸如翻书。
彪形大汉迷迷糊糊地瞥了一眼被他捏过的地方,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腕上的皮肤红得发紫,整只手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
他被吓得暂时性失语,杵在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没事,你先去清点药材。”岳兰时趁此机会清了场,又给彪形大汉抹了膏药,喂他吃下解毒的汤剂,才将人完好无损地送走。
刘月这小丫头倒是机警,只闻到药草的味道,便脱口道:“风哥哥下的毒是虎头蜂的蜂毒!得用紫花地丁来解!”
岳兰时哭笑不得,摸摸她的头,“真聪明,那小月儿知道风哥哥为什么要给人下毒吗?”
风滚草正在药柜旁分拣草药,听到这话小手一抖,上半身僵硬得像块石头。
刘月笑起来嘴巴弯弯的,能看到里面的门牙缺了两块,她也不害羞,抱着岳兰时大声道:“因为风哥哥和小月儿一样!都喜欢先生!想保护先生!”
岳兰时:“……”
风滚草:“……”
·
到午饭时间,村里到处是烧菜煮饭的味道,木柴燃烧的炊烟和油烟混在一起,弥漫在乡间田野。
村民们背着锄头,挑着扁担,浩浩荡荡地从田里回来,刘月被路过的爷爷接走,岳兰时也炖了一锅肉汤,准备给风滚草补身子。
自从那晚他对风滚草说:“我要救你,我想救你”,他便让人住下了,每天不光教人读书识字、辨尝百草,还变着法地调整饮食,风滚草住到现在三月有余,身体壮实了不少,脸上也有肉了。
由于常年劳作,少年人的手臂结实有力,小腿和大腿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只需得药膳滋补,便能拥有远超同龄人的体魄。
可总归是少年心性,时不时就会和找茬的患者针锋相对起来。
虽说岳兰时不怪他,但总有一天他需要独自面对这一切,到那时……
岳兰时想得脑仁疼,将大锅里的肉汤盛起来。
风滚草自知闯了祸,蹑手蹑脚地趴在门外偷看。
他把肉汤倒进中药罐子,在里面加了黄芪、枸杞、西洋参、当归,然后加炭火熬煮。
十几岁正是中气十足的年纪,风滚草却气血两亏,如果不好好调养,恐怕会影响他未来几十年。
岳兰时一边扇风,一边如火如荼地想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身子才这样虚亏,结果木碳飘出黑烟,一会就把他熏得够呛,呛得鼻涕眼泪一块流。
风滚草见状连忙找到一块干净的布,打湿后放到岳兰时嘴边,“先生,慢慢呼吸。”
岳兰时接过湿布捂住口鼻,缓缓地吸进一口气,感觉舒服多了,于是将布还给他,“你去歇着吧,忙了一上午了。”
但风滚草并不接茬,只是静静地蹲在他旁边,眼神耷拉着望向脚尖,像只可怜又委屈的小狗。
岳兰时放下扇子,转身面向他,“知道错了吗?”
风滚草依旧望着脚尖,没说话。
岳兰时愠恼道:“我不是说你不能生气,而是你给人下毒的这件事,原本就是错的。”
风滚草撇撇嘴,小声嘟哝道:“明明就是他们不好。”
“你还知道顶嘴了?”岳兰时气笑了,“我第一堂课怎么教你的?这就忘了?”
风滚草又不说话了。
岳兰时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很温柔的人,或许是因为他长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眼尾微翘而细长,有时泛着浅浅的红晕,尤其是嘴角下方的一点红痣,让他多了一份不属于男子的柔情。
所以当他严厉的时候,那种温柔造成的反差,才足以令人胆寒。
岳兰时一言不发的时候,风滚草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先用午膳,再去后院面壁思过吧。”
留下这句话,岳兰时起身去拿碗筷。
水声哗啦啦地充斥在厨房,和汤汁的滚水声、木碳柴火的燃烧声一起捣进耳膜,捣得风滚草难受极了。
“先生第一堂课,医者不可有害人之心,不可用医术伤人,我都记得。”他压抑着哭腔道。
岳兰时喝了一口水,没搭话。
风滚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忽然话锋一转,“可他们欺负先生、折辱先生,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着吗?”
岳兰时一愣。
风滚草小心翼翼地去抓他的衣角,颤颤巍巍地道:“先生莫要生气,弟子这就去罚站。”
岳兰时终究还是不忍用余光看他,这三个月来他长高了,感觉再有个一年半载就要超过自己了,可神色还是唯唯诺诺的,甚至认个错都不敢抬头。
这样自上而下打量他的时候,能看到他鸦羽般的眼睫像一把半开的折扇,细长而浓密,眉峰如箭羽,鼻梁错落有致,有一种棱角分明带来的冷峻感。
风滚草不等他说什么,跑到后院里拿一本《伤寒杂病论》顶头上,站在墙壁面前开始思过。
“平脉法(上),问曰:脉何以知气血脏腑之诊也?师曰:脉乃气血先见。气血有盛衰,脏腑有偏盛……”
不一会传来少年人诵书的声音,他的嗓音低沉,吐出的每个字都珠圆玉润。
岳兰时一阵长吁短叹。
这种十几岁的孩子真是不好教啊……
岳兰时给他盛了一大碗米饭,还特意用勺子压紧实了,来到院子里,见他还在面壁诵书,便清清嗓子,“行了,用午膳吧。”
诵书的声音戛然而止,风滚草浑身一颤,抬起衣袖开始擦眼泪,“谢谢先生……”
岳兰时的眼神飘向远方,有些过意不去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孩子啥都好,就是不经骂,稍微说他两句就哭戚戚的,整得跟受了多大虐待似的。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僵持不下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岳先生!风滚草在吗!”
岳兰时一看,这不是村长他老人家嘛,上前道:“刘叔怎么了?”
结果村长一身华丽的袍子把他吓了一跳,“您这是?”
村长穿着祭祀才会用的礼服,眉头紧锁,五官都要拧一块去,“县丞大人来我们这儿参拜佛像,原本好好的,不知怎的有个佛像的袈裟破了一个角!像是被人挖了!那金子值钱呐!县丞大人是参拜的时候发现的!气得脸都绿了!”
岳兰时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某位,“……可这跟风滚草有什么关系?”
村长脸红脖子粗,右手背拍到左手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每日检查佛身是否完好,就是他风滚草的工作!”
岳兰时:“……”
风滚草放下书本,急匆匆小跑过来,“叔,是哪个佛像?”
“石窟第五洞。”
“那不是卢舍那佛吗?”
“人县丞要拜肯定拜最大的啊!”
风滚草抄起家伙,跟着村长往外走,语气平静,瞳孔空洞,宛如没有灵魂的人偶,“我今早检查的时候都是好的,上午有人上山吗?”
“守山的刘青说没看到有人进山。”
“是吗……”
“那个……”岳兰时讪讪地叫了一声,原来两人已经走至山口,他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村长驻足道:“岳先生请回吧,风滚草干这事已经十几年了,老道得很哩!”
言下之意就是劝他不要多管闲事。
可村长越这么说,岳兰时越觉得内心杵得慌。
风滚草扭头的瞬间变换神情,冲他咧出一个笑,“先生请放心,我去去就来。”
太阳照在他的脸上,渗进乌黑的鬓角,撵出细碎的金芒。
岳兰时:“……”
眼看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路的拐角,他安慰似的忖量村里总共那么几个人,还都是些熟面孔,要找到偷盗之人应当不难。
他回家将饭菜照常摆好,等风滚草回来吃。
然而等到了太阳落山,也不见风滚草的影子。
到寅时三刻,岳兰时忍无可忍,连木屐和亵衣都顾不得更换,披上外衫就直奔山口。
七月流火的风刮出丝丝凉意,被夜晚的月色那么一浸,就生出一些刺骨的寒意来。
“小风!小风!”他气喘吁吁地沿着记忆寻到那通往石窟的小道,弯月在夜幕上散出清冷的光,高大的乔木恍若一柱承天,更显得周围清幽苍茫,这样行进在其中就犹如裹在一片潭伸手不见五指的死水里。
他打了个寒颤,拉紧领口的衣布,一面走一面喊,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不知走了多远,岳兰时从枝叶繁茂的小路探出一个头,发现雕梁画栋的石窟就在跟前,他忙不迭加快脚步,跑到洞口,见台阶上躺着一把锄头,他立刻认出来这是风滚草的东西,厉声道:“小风?!小风你在吗!”
须臾,里面响起短促的脚步声,从外面听来感觉空荡荡的,“先生?是先生吗?”
尾音还在跌跌撞撞,风滚草却已出现在洞口,脸上难掩激动的悦色,“您怎么来这了。”但看到他满身的杂草树枝,还有睡前才会穿的木屐和亵衣,登时慌了神,“这条山路不好走,先生有没有受伤?”
洞口的风扑面而来,岳兰时后背的汗毛刷的一下竖起来了,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被巨大佛像衬得渺小的影子,嘴唇都在哆嗦,“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就算两人隔了有一丈远的距离,岳兰时也看得真真切切。
风滚草的胸口大敞,里面是一条猩红的伤口,那个伤口对着心脏,正在往外缓缓渗血。
而他背后的石佛,就像要把他吃掉一样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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