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就像电话里跟越川说的那样,符向安一般不过年,尤其是这几年,他要么不过要么就是在袁丁家吃顿饭凑合过,可今年连袁丁家也去不了了,要避嫌。
“……”但避这么远,是不是也没必要。
符向安根据定位,将车拐了好几道弯驶进一个小巷子里,最后停到一个看起来像民宿的小院子门口的空地上。
直到车在民宿院子里出来的两个男人的指挥下稳稳停住,他都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一直在驾驶座儿上不下车。一晚上没怎么睡,大早的起来突然收拾了一箱子东西就过来了,他到底在干什么?
“老板?老板儿?”车外的男人歪着头敲敲玻璃。
符向安回过神,降下车窗来。
“过年好!”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咧着嘴,“住宿么老板儿!”
“……”
没想到越川住的地方会是这样一个朴素的民宿院子,风景是不错,但是一进屋扑面而来的带着霉气的潮湿让符向安这个住惯了五星空调房的王子病不禁皱了下眉。
大约是见他穿着打扮和相貌就不像个普通人,桑定将他的行李箱提进来放下,悄悄打量他一番后:“是来爬罗通山的么老板儿?”
符向安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昨晚他还搜了一下,搜了附近有什么山可以爬,罗通山是边县最高最美的一座山,虽然还未经开发,名声却已在驴友圈打响了,目前似乎已经列进了官方未来的主要开发选项中。
难怪越川会叫他来这里,他来的一路上观察了一下,这边的旅馆是不少,却普遍是中低端住宿,几乎看不到一个高端的酒店,不要说高端,中端都很少。
但这种情况也很好理解,高端住宿常常只会出现在经济发展程度较高的区域或者是已经经过充分开发客流量较大的景区附近,商人逐利,边县这种刚全县脱贫还没多少年的地方,对符向安这种级别的企业家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也就是这两年官方政策突然开始扶持边县,在短短几年内引来了不少的外地商人在此预先布局,他之前考虑在这里做旅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山上的树都红了,现在去看,美得很。”这个少数民族样貌的小伙顶着两团高原红笑得开朗,“但是山上冷得很,你穿这个不行。”
符向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加绒皮衣。
“这个爬山不行。”
“我只有这个。”符向安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带爬山用的防风羽绒,光顾着带能显帅的衣服了。
鞋倒是穿了一双爬山的。
“啊,那……”
“我带了,可以穿我的。”越川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
符向安一惊,抬头看去。
一身黑色大衣的越川走了进来,顺手在门口的空调板上调了调,将热风给打开了,他进来后跟桑定点点头:“我朋友,我来接待就好,你去忙吧。”
桑定恍然大悟:“就是你早上跟我说可能过年会来让我留房间的那个朋友?”
符向安挑眉。朋友?
越川:“对。”
“这么快就来了啊,那行……”笑着交代了几句,桑定就准备走了,“那中午做不做你们的午饭?”
越川:“不了,中午我带他出去吃。”
等着桑定走了,关上门,符向安这才插着裤兜绕着越川走了两圈,边走边瞧,边瞧边啧啧:“哟,穿挺好啊?这一件儿得值不少钱吧?越总雄起了啊?”
越川听出他这话中的嘲讽,只当他在阴阳自己先前说不要他买的衣服现在又把他买的衣服套上了的事儿,也没说什么,就站着由他打量。符向安转着圈打量,而他也在打量符向安。
他问:“你好点儿了?”
“什么?”
“身体。”
“身体?”符向安的注意力没在说话上,他看了越川手上那双皮手套,用惯了好东西的符老板打一眼瞧过去就知道越川手上这双不便宜。越川这种住出租屋的老古板舍得买这种东西?还有他那件衣服,少说也得几万吧?
就这,之前还搁他面前装简朴呢?
“头还好?”
“好得很。”符向安忽然有些不高兴,只见他勾起一边嘴角皮皮笑肉不笑,“我看越兄也过得挺好,穿得……”他用手在越川身边比划了下,“有点符合你的身份了。”
越川皱了皱眉,道:“托你的福。”
拖他的福?
嗤。
符向安转去床头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凉水,将他一大早开了接近四个小时车赶过来的一腔热情冲得降了个几度:“虽然不愿承认,审美还可以,跟我差不多一个水平吧,挺好的,就这么穿,越兄帅爆了,不知道是哪一位这么有品位帮越兄参谋的?我可不信这是你自己的水平。”
以他前几次去越川家里参观后的印象,要是越川自己会买这种东西,他把头拧下来给对方当球踢。
越川:“……”这人在说什么?
见他不说话,符向安原本有点高兴的情绪一下子低到了冰点,怒火瞬间上扬。
但这也不过是一瞬间,他又压了下来。
越川亲眼看着他一瞬高一瞬低一瞬喜一瞬怒的神态变化,眉拧得更紧:“你不记得了?”
符向安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怒火:“记得什么?”
越川本想说这些衣服都是你给我买的,但话说出口的前一秒,他忍住了,他突然想起了袁丁说符向安一受刺激就会忘掉某些事的话。
想了想,他决定试探一下:“你知道我这双手套能值多少钱?”
说着他把一只手套脱下来丢给他。
符向安接住手套后下意识地先看了眼他那只被疤痕包裹得有些狰狞和扭曲的手,接着才是低头,看到手套里头不太明显的logo标志后,他估了一下价:“至少要四五千吧,怎么?”
四五千?
智商税没少交看来。
越川沉默片刻,把手套重新拿回来戴上:“正确答案是八千三,这件大衣,三万九,里面的衬衣,六千九。”
符向安被这价格搞得一呆,张了下嘴:“……没看出来,你还挺舍得花钱。”
听到这个话,越川的身形一顿:“不是我舍得花钱,是你舍得花钱。”
“什么?”
看来忘的不是死人案,而是买衣服。
越川没再说,有些烦躁地推门出去了,靠在门外的花园栏杆上动作麻利地点了根烟。
事情有些麻烦,而他也很不喜欢麻烦,偏偏这个符向安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里都是麻烦,除了一张脸。不,脸也是个麻烦。
认识两个月而已。
他抽了一口,又狠狠抽了一口。
符向安一开始还有些没懂,迷茫了片刻。什么叫“不是我舍得花钱,是你舍得花钱”?谁花的钱?你?“你”是谁?
越川几口将烟抽尽,他转过身看向从房间内跟出来的脸上神情逐渐由迷茫转为复杂的符向安,他还没说什么,只听符向安有些犹豫地问:“你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
越川见他不说,只是神情凝重地开始重头到脚地打量自己的穿着,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很复杂。
“难怪说跟我一个审美呢,我买的是吧?”符向安打量完之后明显脸色有点发白,不过还是强撑着潇洒歪嘴一笑,“我送人的东西太多了,一时记不清,都没认出来。”
越川仔细观察他脸上的神情:“想起来了?”
符向安避开他的审视,随意“唔”了一声,回屋里喝水:“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想不想得起来又怎么样。”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越川沉默地看着屋里的人。
而屋里那个背对着他的人脸上却露出了罕见的无措。怎么又开始了?明明好多年都没有这种情况了。
半瓶冰水下肚,空瓶子一丢,他整理了一下表情转过身,笑问:“中午上哪吃?我早上没吃就过来了,开了四个小时车。”
越川靠在门边看他。
他借整理行李蹲下来回避掉对方的打量:“你过年不回家?过年不可能还要开工吧?工人不休息?”
越川没回应,只是站在他后面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然后在他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摆放出来准备合箱子的时候走了过去,覆上那只因为一直在细微地颤抖着怎么都扣不上箱子锁扣的手。
符向安一下缩回手,受惊一般地转过头。
越川没说什么,接替他把箱子给锁好,将箱子提到一边角落放好。
“走吧,出去吃饭。”
“这么早?”
“你不是早上没吃?”越川拿出车钥匙,“走。”
边县的餐饮行业跟它的旅游业一样也是落魄得不像话,说起来是个县,各种设施和配置也就是个高配镇的级别。城里那种像样的大餐厅大饭店几乎是没有的,仅有的两家也是接大批量团餐。
当然越川也没打算带他去吃这种味道大差不差的饭店饭,而是开着车拐来拐去,拐到一条乡村小道中,来到一个看起来很小很破的农家乐门口。
门口一个大牌子,干净利落地用红笔手写着仨字儿:柴火鸡。
“这字手写得还可以。”符向安看了一眼。
越川解开安全带下车,跟门口的矮瘦黑的店老板打招呼:“炖半只土鸡。”
院子里垒了几个灶,柴火鸡因为要烧柴火,都是在院子里吃。
老板先带他们去室内等着,他们这现杀现做最起码要等一个小时,越川给叫了一些零食让符向安先吃。
符向安环顾四周有些脏乱的环境,忍着不适拒绝:“算了,也没那么饿。”
老板又看向越川。
越川:“上上来吧,我吃。”
符向安觉得他在故意跟自己作对。这地方,要不是看在越川的面子上,他真是刚进门就想走了。
除了桌面凳子是干干净净的,整个院子里房间里都杂七杂八堆了一地,看着一点儿也不像个吃饭的地方。
很快零食茶水就上来了,泡的是普通的麦茶,零食是一些本地人自己腌制的萝卜干、腊排、胡豆。
越川并没有邀请他吃,他只是脱了皮手套戴上塑料手套自己吃了起来。
“…………”对面的符向安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既上不去台也下不来台。
不吃东西,还能干嘛?不尴尬是假的,更不要说就算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越川心情不太好这件事。
虽然这张脸好像从最开始看到就没怎么特别好过。
明明是他邀请自己过来一起爬山过年的,摆什么谱呢?
符向安这么想着,看着埋头吃东西连个眼神都不给他的男人,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个高高的厚重笔直的背影,那如夜色湖泊中的纹路般深沉低暗的嗓音,还有那朝他走过来的坚定得有点莫名其妙的每一步。
想着想着,他感到有些许的恍惚,好像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场景之中。
他想起了那张递来的名片,还有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
【如果不忙的话,可以联系我。】
话说得很礼貌悦耳,但他很清楚,不过又是一个看上了他脸的人罢了。
曾经那只被遮得严严实实神神秘秘的手如今正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他的面前,丑陋的疤痕,变形的骨节,有些扭曲的手掌……
“十一年前我当着父亲的面出柜并且告诉他我打算和我当时的妻子离婚时,我父亲一怒之下将桌上烧开的火锅泼在了我身上,手上的疤痕是最厉害,是因为他为了让我感受到我前妻的痛苦将我的手扯过去按进了锅里。”
越川吃着吃着,突然开始以很平淡地语气说起这只恐怖的手的来历。
“身上也有疤痕,不过都不太严重,手上的实在有点难看,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会尽量遮一遮。”
符向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前妻?”
越川嚼胡豆的腮帮子慢了两拍,没停,也没抬头:“对,我二十三岁就结婚了,妻子和我同岁,也是从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发小、同学,我们一直以来关系都很好,甚至连大学都上的同一所,所以毕业以后就被家里人撮合安排结婚了。”
符向安整个人都是懵的,他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
“当时我也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
“不知道?那你和你前妻发生过……”
“发生过。”越川笑了下,“你也是做男人的,你觉得男人对什么硬不起来?”他的话很难听,侮辱自己的同时平等地侮辱了所有的男性同胞。
“但是……每一次都很艰难,做任务一般枯燥,枯燥到令我感到无比痛苦,一度我都以为我自己有问题,幸亏我们那时异地,一年也就只见几次面,即便如此,那时我也没怀疑过我对我前妻的感情,我们感情一直都很好……我自认为是,当然,更不可能怀疑我自己的性取向。”
符向安听到这里一下子有些倒胃口,感觉这顿午饭也吃不太下了:“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后来爱上了一个男人之后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然后就跟家里所有人勇敢出柜了?你当你在演电视剧呢?”
语气里的讥讽和厌恶快要溢出。
越川并不感到伤心,他也对这种局面有所准备:“对,还没毕业我就进到了部队里,在里面待了四年,在那里我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爱我的男人。”
“我感觉我今天就不应该一大早地开车来这边找你,这样我还能有一双干净耳朵。”符向安说着站了起来。
越川拿着筷子敲了敲碗边边:“吃了再走。”
符向安难看着一张脸:“给你恶心得吃不下了。”
越川笑了笑:“分手?”
符向安:“难不成我们还是在谈恋爱吗?”
越川:“……”
符向安扭头就走,几大步跨出门口将门帘甩到身后离去。院子里传来老板娘的声音:“哎老板,去哪里呀?鸡已经下锅了,大概还有三十分钟……”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符向安又猛地掀开帘子冲了进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按在墙边,低吼:“真恶心,真恶心!你第一天要是告诉我这些,你要是告诉我这些……”他剧烈地喘着粗气。
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一个不知道自己喜欢男喜欢女的混蛋。
“告诉你这些又怎么样?”越川推开他,脸上也罕见地浮现出讥讽的神情,“难道你第一天告诉我什么了吗?”
符向安一下将拳头挥了下去:“混蛋!”
这次越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反抗,让那一拳正正地落在腮边。口腔里霎时充盈起血腥的味道,这种级别的疼痛在越川的过往生涯受过的痛苦中不值一提,他把血唾沫咽了,抬眼看向面目狰狞好似被他辜负的符向安。
他一时也感到很好笑。
“怎么,没想到我是这种的货色?我要真有那么好,以我这个条件都快三十八了会没有家?能轮得到你?你知道我有多少钱?”他笑着接住了符向安的第二拳,“很多,符向安,我有很多很多钱,多到你不敢想,我不是舍不得花,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用。”
这时门外的老板娘听到动静拉来了店老板,两个人一齐出现在门口,一脸担忧地看着屋里的二人。
他垂下眼,回避掉符向安眼里如刀剑般射出的强烈的被欺骗的失望和愤怒:“不想吃就走吧,就这样。”
这是他的过往。
他也不想要,但这是他的过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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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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