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善没想到,临死前怒极说出的诅咒,却一语成谶——她真的重生了。
胸口处仿佛还有余痛,似乎有把长剑在里面连皮带骨地搅动着,剧烈地叫她蜷缩起半个身子,一旁守着的少女见此情形吓得破了音:“来人啊!”
“别叫。”沈嘉善紧抓住胸口处的衣领,勉力低声安慰道,“没事,我没事,只是方才被噩梦魇住了,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师姐,”那少女闻言终于安静下来,苍白的脸上尤挂着泪珠,“小薇真的好担心你,差一点你就回不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抱过来,纤瘦的手臂穿过发丝,埋在沈嘉善怀里呜咽。
直到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打在脸颊上。
秦薇讶异地抬起头,只见沈嘉善以手掩面,仿佛强忍着什么似的,身体不住颤抖,不断有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滴滴打在雪青色的被褥上,很快湿了一大片。
她有些无措:“师姐,我……我方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沈嘉善没回话,又或者是,她根本说不出话。
她半佝偻着腰,那么年轻的身体,此刻却像个垂暮的老人,在凄雨中细细地颤抖着,稍一开口,便是满嘴的苦咸味。
原本还有些惊慌的秦薇此时终于品出了不对劲,左思右想一番,最终选择默默守在床边,眼看着面前的人哭尽了她一生的泪水。
她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时床上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师姐!”秦薇着急忙慌地在房间里寻了一番,越找心越凉。
完了,师姐不会哭得太伤心,去做傻事了吧……
她心里敲锣打鼓地响起一阵哀乐,匆忙出门,结果没仔细被脚下门槛一绊——
“你在找我吗?”
有人端然扶住了她。
秦薇抬眼,只见她师姐还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非但没有寻死觅活,反而脸色都红润了些,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她疑心自己出了幻觉,然而不敢问得太明显,怕挑起师姐的伤心事,只好旁敲侧击问:“师姐,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沈嘉善摇摇头:“我好许多了,小薇,你能给我讲讲我昏睡时日发生的事儿么?”
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睁眼看见的第一人,也许是因为那声令她泣不成声的“师姐”,沈嘉善对面前的少女有些好感。
她将闷痛揣作一团,囫囵扔进心里某块地方暂时锁了起来,然后飞快地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
眼前的少女是她获得信息的端口,她需要快速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就必须得知道关于这具身体的一切。
秦薇不作他想,倒豆子般地说了:“左右也没什么事,就是宗主前几日出关了,他老人家听你剖丹自杀吓了一跳,特地去请了万医谷的老谷主来,花了好多天材地宝才将你救回来,师姐,你可别再寻短见了。”
说到这儿,她愤愤剁了两下脚:“那陆少惟有什么好,自从云游回来便跟丢了魂似的,非说什么已有了心上人,要来退婚,我们归一宗岂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沈嘉善默默听着,只觉那话中仿佛有道泥鳅钻过去了,熟悉却始终想不出来是什么。
不过这归一宗倒是耳熟能详,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门派,竟也有人敢退它订下的婚么?
“师姐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条狗,要我说,凭你的相貌、家世、天赋,哪样拿出来不是绝顶的,不过一个变心的男人,为了他要死要活值得么?”
说到激动处,秦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显得有些牙疼似的。
沈嘉善从善如流回:“不值得。”
秦薇十分欣慰,只道自己苦口婆心,一番慷慨陈词终于打动了这个恋爱脑师姐。
“以后可别做傻事了。我听说宗主已经去那瑶光楼讨说法去了,你放心吧师姐,咱们宗主是最护犊子的……”
话未说完,只见一旁的树叶忽然凭空发出浑厚人语:“小薇,带你师姐一起来潇湘殿。”
秦薇眼睛一亮:“是宗主,肯定是那王八蛋被绑过来了,走,师姐,咱们找他算账去。”
沈嘉善闻言却并未动身——
一是现下掌握的信息太少,一会儿万一有人说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会有暴露风险。
二是从秦薇的话中得知,原身和归一宗宗主关系匪浅,甚至很有可能是亲生父女。
那么作为当世大能,又是亲身父亲,他会看不出自己女儿体内的灵魂被悄然无息掉了包么?
沈嘉善心里惴惴不安着。
她一面有些愧疚自己占了别人的身体,一面想要复仇的**却甚嚣尘上。
后者最终以压倒般的优势战胜了前者。
她牵起秦薇的手,扯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笑:“小薇,谢谢你方才劝我的那些,我都听进去了,你能再讲讲么?”
秦薇——自睁开的第一眼开始,这个就只会关心她的女孩儿,闻言恨不得跳起来,颇有些你这倔驴终于开窍的自豪感,巴巴又讲了一堆,从宗主如何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讲到你昏死时那脸色如何惨白,中间穿插着我俩从前感情好得穿一条裤子,末了总结道:“男人就像马蹄糕,这块丢了,下一块马上又做好了。”
沈嘉善微微一笑,既不反对,也不附和,只当一个倾听的观众,好叫秦薇能够畅所欲言,而她,则从中捕捞出一些有效的信息。
很快,她便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身名沈礼,确是归一宗宗主的女儿。宗主早年痛丧爱妻,因此对这个独女格外溺爱,然而原身却并没有在这样的娇纵下,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
相反的,她温柔而善解人意,待所有人都如春风一般,宗门上下都很喜欢她。
只不过……或许是自幼丧母,父亲因为经常闭关修炼,加之宗门事务繁多,少有时间能陪在她身侧,她将感情慢慢寄托在了那个未婚夫——也就是秦薇口中的陆少惟身上。
陆少惟是瑶光楼的少主,两人自幼订了婚约,也见过面,只是一个疏离一个客气,相处不咸不淡,没能产生什么火花。
原身却以为这就是细水长流的爱。
她等了陆少惟十五年,只因对方说想去云游,想去见识真正的大千世界,她便如一座端庄的磐石,十几年如一日地等着,却不想最终等回来一纸退婚书。
后面的秦薇没有再说下去,沈嘉善却奇妙地懂了她的未竟之意。
那从来柔软的少女最终选择了最刚烈的手段,错误地将自己当成一个惩罚,以为能唤醒负心人空空如也的良心。
却不想唯有亲者痛罢了。
她们一路走到潇湘殿,秦薇说到最后以为自己提到了师姐的伤心事,没敢继续下去,而沈嘉善由于种种原因,终于也未开口。
因此奇妙地,蔓延开一种诡异的沉默。
这沉默当然被殿内的人看在眼里。
归一宗宗主并不似沈嘉善所想象的那般老态龙钟,瞧着不过三十岁光景,长的温文儒雅,表情却十分肃穆,显得又年轻又稳重。
他坐在上首宽阔的椅子上,原本冷厉的神色因沈嘉善的到来慢慢化开,显出一丝难得的温和来。
沈嘉善在大殿门口,忽然感觉心口漫上几分酸涩,好像成熟过了头的柿子,吊的心尖沉沉的。
她对上宗主算得上慈爱的目光,脑中隐约有个猜测。
首先,这莫名的情绪肯定不会是她沈嘉善对这个宗主的,她的感情还没有泛滥到对一个陌生的“爹”也能那么充盈,那么方才忽然涌上的那股情绪......
难道原身没有消失,她的灵魂依然藏在这具身体里吗?还是说只残留了部分意识?
沈嘉善一时间又惊又喜。
不管哪种猜测,都说明一件事——原身是可以找回的,这其中或许有千百种方法,而这千百种方法里或许又有万般困难。
“我用你的身体复仇,就一定会救你回来。”
她心里默念着,但并没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再冒头回应她。
沈嘉善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微微松了口气,目光快速扫过大殿众人。
可以知道的是,这里面一定会有退婚的当事人陆少惟。
沈嘉善不动声色地走进去,在秦薇的搀扶下虚虚行了个礼:“女儿见过父亲。”
“吾儿 ,”上方传来一声叹息,“你身体尚未痊愈,就不要在意那些虚礼了。”
沈嘉善只摇头——她怕多说多错,于是干脆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秦薇将她扶至一旁落座,借着少女的遮挡,她又将方才背对着的几个人一一看过去。
殿内共有十余人,规整的分为三派。
一派是归一宗的长老们,很好辨认,无论男女全都有序坐在宗主身边,望向她时目光温和而客气。
另一派约莫就是瑶光楼了,众人皆着统一制式的紫色袍服,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面容丰俊,然而眼里很有些精明的意味,衬得他像个俗世里锱铢必较的商人,方才沈嘉善进殿时,也是他最先看过来。
而这第三派......
沈嘉善有些谨慎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第三派不过寥寥两人,相貌都是十七八岁的俊秀少年。然而他们一个瞧着病恹恹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撒手归西,一个无论旁人说什么都笑容满面好像个弥勒佛,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人畜无害的样子。
他们默默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仿佛只是来看了场戏就走,在场却无一人敢忽视他们。
就连宗主向瑶光楼发难时,也下意识观察了一下二人的反应。
沈嘉善低头默默感叹着,能让修真界数一数二门派的老大都忌惮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想的入神,没注意到全场的目光都慢慢聚焦到了她身上。
直到秦薇故意轻掐了下她的手臂,嘤嘤嗡嗡道:“师姐,宗主问你话呢,要不要解除婚约。”
沈嘉善一个激灵。
倘若这婚约真是她的,她肯定想也不想便同意解除了。
沈嘉善的本质上同秦薇一样,在感情方面从不强求,如若不能两情相悦,那么她宁愿干脆放人一走了之。
可眼下的难局却是她不过一个强占别人身体的孤魂,有什么资格替原身解除呢?更何况如果原身真的愿意毁弃这场婚约的话,还至于有今日吗?
瑶光楼的人直面着她,脸上或恶意或同情。
沈嘉善的目光慢慢落在那中年人的身后。
那群人里唯有一人没有抬头看她,少年眼观鼻鼻观心,自她进大殿开始,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潇湘殿的地板,仿佛这地板是个什么绝代风华的大美人,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父亲,”沈嘉善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一字一句定声道,“女儿同意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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