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算陌生人吗?
或许算的。
才相识不过十个小时,她伤害了她的朋友,还当着她的面,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鸡,烤了吃掉了。
怎么看都不算好人啊,她是怎么就轻信了她。
是因为她看起来弱小无助,毫无攻击力吗?
程韶的眼前亮起,她站在明川大学的校门口。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大学明明不是这里读的。
而且明川大学离她家很远,她几乎只有小学的时候春游才会路过。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因为那个女孩子。
黄赤弦要救的那个女孩子。
程韶见过她死后的样子。
现在她却还是活着的时候。
现在的她漂亮鲜活,拖着一个行李箱,一边跟人发语音消息,一边在路上走。
一双粉色的小皮鞋,因为是夏天,穿着一件卡通图案的短袖,下摆掖进裙子里。
拿着电话那只手腕上,戴着一串黑发晶的珠串。
黑发晶,中等价位的水晶,有人喜欢里面像是发丝一样穿过的黑色针纹。
程韶曾经在那座无字碑前见过大丛的黑发晶。
黄赤弦也盘过这样一串手链。
是同一串吧。
“嗯嗯,小韵,我很快就宿舍啦。”
“好好好,给你带食堂的凉粉,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你那个‘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对象?”
“用那么着急吗,大一才刚结束你就着急找对象。”
小皮鞋踩在台阶上,女孩子轻轻巧巧地把箱子也拎上去:“好啦好啦,不说你啦,我要刷卡啦。”
她拿出来的校园卡上,写的名字是章雪萱。
“小姑娘,我好饿啊。”
在萱萱要刷卡进入宿舍楼前,有一个老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那老人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眼神浑浊不清,牙齿也很稀疏,拽着章雪萱的胳膊就往地上软。
章雪萱忙扶住她,校园卡都掉在地上,轻柔的声音问道:“奶奶,你怎么了?”
那老人有气无力:“小姑娘啊,我从外省来看我外孙女,打电话不接,我早上坐车过来就没有吃早饭,现在,都要饿晕了。”
“什么?您那么大老远过来,居然连电话都不接。”章雪萱腾的一下火气就一上来了,“她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去问。”
老人拉住章雪萱直往地上倒:“哎呀,我头怎么这么晕呀,肯定是太饿了……”
章雪萱连忙解开随身的小包,从里面摸出来一颗糖:“奶奶,您先吃颗糖,我帮您去买点面包什么的回来。”
老人指指自己的牙:“小姑娘,我吃不了糖了,牙本来也没剩几颗了,我跟你一起去买吧。”
章雪萱看了看老人那惨不忍睹的牙,还是把糖塞回自己的兜里。
用卡撒开宿舍楼的大门,把行李箱推进去,然后带上钱包出来搀扶着老人。
“奶奶,您那外孙女也真是的,我姥姥最疼我了,要不是她年纪大了,坐不了长途火车,我真想让她也来我的大学里看看。您来了,您外孙女居然还不珍惜……”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走着,章雪萱原本想带着老人去自己常去的那家小卖部,但是老人说因为自己穿得不好,刚刚被那里赶出来。
章雪萱又是一顿好气,安慰老人不要往心里去,素质低的人到处都有。
她搀扶着老人,走进了一条阴暗不见光的小巷子。
那个老人,正是方阿婆。
程韶忽然明白了过来,黄赤弦最后那句话。
其实,是想讲给章雪萱听的。
章雪萱一定很善良,但就是有恶人,要利用这种善良。
-
接下来的画面分为两边,程韶像是在看两场同时放映的电影。
一边是女孩子的父母哭诉着,报警,一遍遍确认细节,杳无音信,哭得不成人形,哭到麻木。
甚至女孩的姥姥,在知道章雪萱失踪以后,就突发心梗,过世了。
而另一边,是章雪萱缩在灶台后面的干草边上,脚上拴着锁链,满身伤痕,衣不蔽体。
她跟村民求助,跟村长求助,但无人理睬,反而还向方阿婆告状。
那个在学校宿舍门口柔弱得连路都站不稳的方阿婆,打起人来却是精神,扶着墙也能用随手拿的扫帚、晾衣杆、火钳将她抽到吐血、骨折、昏倒。
最可怕的是夜晚。
夏日夜短,她却觉得那么漫长。
漫长的夜里,她什么都看不见,总有怪物来吃她。
一点点啃咬,一点点咀嚼,脚指头、手指头、手臂、脸颊、脖子……
她好像一只夜盲症的鸡,恐惧、无措、无处可逃。
直到后来有一个晚上,她用砍柴的刀削掉了自己的后脚跟,才从那锁链的环里挣脱出来。
她垫着一只脚,一瘸一拐,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踩着碎石路,逃了出去。
但是村里的灯火顺次亮起,像是火蛇蔓延,燃来一大片,瞬间就顺着她的血,找到了她。
她第一次逃走,甚至都没有跑出去几百米,被打了个半死。
她第二次逃走,她把自己的两只脚后跟都削了,脚链再也无法关住她。
然后她收获了一副颈链。
她开始听话,她开始顺从,她开始低眉顺目。
家庭从未教过她的那些东西,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点点地学会。
摇尾乞怜,像一只鸡,像一只狗,像一只牲畜。
她发现这个村子里,有不少这样的畜生。
她偷到了钥匙。
这一次逃跑,她跑到了山上,她垫着两只脚,像断了尾的人鱼公主,在陆地上跌跌撞撞,摔进了坑洞里。
她爬不上去,她想等白天,却等来了夜里的火光。
火光不是夜里的太阳,伴随着火光的依旧是拳打脚踢。
“怎么打不服啊。”
“怎么这么倔啊。”
“再去骗个来。”有人这样说道。
她死死地抱住那个人的腿,她死死地抱住,直到她再也抱不住了。
直到,被他们夺下,藏在抽屉里的那串不值钱的黑发晶珠串,散了。
章雪萱躺在土坡上,好像是一张任人践踏的刚淋过雨的泥泞草坪。
但她看着天,看枯木间的星斗,看斗转星移。
她动不了了,但是身体好像已经不疼了。
她变得很轻,好像要化作一颗星星,飞回天上去了。
有什么声音靠近,是她年幼时见过的那个住家仙。
她还是四五岁的不老模样,手里拿着那串她被抢走的黑发晶珠串。
好像突然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眼尾滑落,她张了张已经不痛的胸腔:“你来啦,我好害怕。”
黄赤弦跪在她身边,用细细的手指拿掉她已经干枯发间的落叶:“对不起,我太弱了,没能快点找到你。”
章雪萱勉力笑了笑:“但是你还是找到了我。”
她看向天空,她最爱看的天空,笑容凝固在唇角:“可惜……不能再看一次天亮了。”
初五,上弦月,弯月如钩,星斗漫天。
月西沉。
已经被树根完全侵占的寺庙墙壁倒塌,屋瓦破裂。
这座神庙,已经彻底被寄生、被操控。
里面的神明,也是同样。
十二盏金鸡灯口中衔烛,悠悠火光猎猎避风。
一柄匕首,黄赤弦刺在自己胸口,血液滴入地上的沟渠。
那血像是有生命一般,爬满地上的纹路,又爬上金鸡灯架。
她将已经昏迷的程韶推开,程韶胸口,只有浅浅一道血痕。
昏迷,是被她的幻术魇住了。
因为她有份礼物,想送给她。
黄赤弦身上五颜六色的布条拼成的衣服无风自舞。
血阵成形时,阵法周围竖起一道如墙的结界。
黄赤弦转过身去,她的皮肤皲裂,一道道金色的裂纹遍布全身,就好像烧窑时温度骤降,一个窑才能出一个的冰裂纹。
她的碎屑不断掉落向下,而她抬头向上看天。
夏日夜短,有人被这短夜困住了。
但今日,从破掉的屋顶所见那一池天空,渐有明光驱退了黑暗。
钟鸣响起,空灵悠远。
十二盏金鸡灯上布满血丝,血丝爬到灯芯,火焰熄灭。金鸡像是活了一般,开始嘹亮鸣叫。
然后,是下一盏。
一盏接着一盏,一盏接着一盏,直到十二盏金鸡,都在放声齐鸣。
十二盏金鸡报晓。
嘹亮的鸣叫,仿佛可以穿透黄泉碧落,仿佛可以破开迷障烟尘,喊回这世间世上,每一个徘徊迷惘的灵魂。
有什么东西从程韶手上抓握着的那串黑发晶手串上飞出去,穿过那厚厚的结界,进入了那具已经开始**,却在发间编入了鲜花的身体。
那具身体好像突然就鼓了起来,血肉复位,重新开始焕发生机。
将从西边坠下的上弦月东行,时间开始倒转。
一户人家的神龛下,一个小女孩攀在神龛上,伸长了手去够供桌上的贡品。
神龛上坐着一个穿黄中带焦衣服的另一个小女孩。那女孩正翘着一条腿,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她的背上毛绒绒的,毛发的花纹好像三道赤色的弦。
这家的主人从房间出来,看到章雪萱已经吃了大半的鸡腿,满嘴都是油,再看已经空掉的供盘,又跑回厨房拿了个鸡腿出来。
“萱萱,你手上这只鸡腿是给我们住家仙的。住家仙是好神仙,要恭恭敬敬的,来,再给仙人拿个鸡腿。”
小女孩拿着那只鸡腿,张开双手让妈妈抱起来,颤巍巍地递出去,却差点怼到黄赤弦的鼻子上。
“萱萱,往哪里送呢,放在盘子里,仙人就会来吃啦。”
黄赤弦哼了一声,从盘子里拿起鸡腿,继续啃了起来。
小女孩一点点长大,但是黄赤弦始终没有长大。
小女孩可以看见黄赤弦,黄赤弦也可以看见小女孩,但是黄赤弦假装看不见。
那小女孩很烦人,会把自己的愿望、烦恼、喜怒哀乐、鸡毛蒜皮,全都告诉黄赤弦。
黄赤弦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但还是会听,因为挺有意思的,一点点小事,居然可以扯出那长篇大论。
某天,黄赤弦扔下了一串黑发晶手串。
小女孩戴上这串黑发晶手链,就再也看不见黄赤弦了。
因为,她长大啦。
人每长大一岁,上一岁的风景,就再也见不到了。
程韶正在一辆飞驰的火车上。
寂静的夜里,卧铺的过道里只有逃生通道的灯亮着。
程韶看到黄赤弦和章雪萱追打笑闹着从车厢上面下来,章雪萱还是穿着失踪时穿的那条裙子。
“阿弦,快别跑啦,我要追不上你了。”
章雪萱撑着膝盖大口喘息了一会儿,好奇地看着四周:“咦,这是哪里?”
黄赤弦却是完全不累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故作老成:“这是你的来时路。”
章雪萱:“阿弦,为什么我长大以后,就看不见你了。”
黄赤弦说道:“因为我讨厌大人。”
章雪萱:“阿弦,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你。”
黄赤弦却只是坐在边座上,晃晃悠悠地晃着小腿,将自己的一生唱成了一首打油诗:
“朝供香火暮来酒,百年逍遥乐悠悠,黄仙并非无情兽,今以吾血化汝愁。”
章雪萱歪头:“你说什么?”
“我本是一只逍遥自在无牵无挂的黄鼠狼,却喝了你家好多酒,吃了好多肉。”
“不该嘴馋,与你家族朝暮与共,纠缠百年,平白欠你们因果。”
黄赤弦笑着,将章雪萱往卧铺上一推。
“不过来这世上,食人香火,替人消灾,天经地义。”
“从此你我两个,互不相欠,再不相见。”
章雪萱从睡梦里惊醒,她正在一辆疾驰的火车上,刚才好像梦到了坠落。
她打开手机,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萱萱啊,怎么不接妈妈电话啊。”
章雪萱笑道:“妈妈,我才离开家多久,还在火车上啊,正在睡觉呢。”
“妈妈刚才做了个噩梦啊……”电话那头却是痛哭。
不知是什么噩梦让妈妈半夜也要打电话来哭。
章雪萱听完,点点头:“知道啦,妈妈,我会注意的,一定不让您担心,一到学校就先报平安,保护好自己。”
她摸摸手腕,却发现手腕空了,问了一句:“妈妈,你记不记得我有个水晶的手串,是不是落家里了。是从以前家里供的……嗯……家里供的什么来着……”
“你哪里有什么水晶手串,”电话那头说,“你从小手腕上一戴东西就喊痒,娇气。”
“还有那种封建迷信的东西,家里哪里有供什么菩萨,家里不信这个的。”
章雪萱听话地听完妈妈的叮嘱,挂断了电话。
可能是自己记错了,谁知道呢。
妈妈都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吧。
她抬头看向窗外,一望无垠飞掠过的田野尽头,正是晨曦微露。
真好,她正好看到了,那初升的太阳。
第一缕晨光刺破山雾探入门内,
金黄色的一束,爬到黄赤弦脚边。
黄赤弦面前那口棺材里,女尸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她这才像是浑身卸了力一般,步履蹒跚地跌坐在台阶上。
好一会儿才坐稳,两只小手捧着圆圆的脸,乌黑的眼睛里映出太阳初升的边,看这最后一场日出。
在变成金色的沙,被风吹散前,
这偷天大盗喃喃自语着:
“萱萱,别怕。”
“我把太阳,给你偷回来了。”
这一案结束了,下章再收一下尾[比心]
-
关于萱萱是怎么知道阿弦名字的小剧场:
刚上小学的萱萱立志要知道家里无口住家仙的名字。
于是拿着字典从A开始一个一个点过去,点了一个半个月才到C。
后来有一天又不小心睡着了,发现风乱翻字典,而那一页的弦字油亮油亮的,萱萱就知道了阿弦叫阿弦。
于是萱萱又锲而不舍如法炮制,知道了阿弦的全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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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食人香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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