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抬起头来,程韶才看见是个女孩。
脑袋大脖子细,仿佛稍微动一下那脑袋就要滚下来,齐耳的短发。
眼睛因为瘦小而显得格外大。
只是那双眼睛里没什么神采,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去,手上握着一支笔:“要什么药。”
要什么,真是个好问题。
她不知道要抓什么药。
程韶把自己认识的药材全报了一遍:“当归、黄芪、人参、陈皮……”
那女孩抬头:“这不成一副方子,直接说什么病吧。”
程韶也不知道她那表哥有什么病,她随口编了个:“肺痨。”
女孩下笔刷刷刷写了一副方子,下了板凳,程韶才看到那女孩才是十岁左右的身高。
但是她抓药倒是熟练,只不过得爬梯子。
药放在不同地方,她上不同的架子还得要自己挪梯子。
程韶有点不忍:“要不要我来帮你。”
女孩:“不用。”
“你的父母长辈呢?”
女孩在从抽屉里称药,一边拨动秤砣,一边讲得轻描淡写:“死了。”
“家人包括师父,全都死了。”
程韶再看旁边那些白幡,才明白那些祭奠用的东西,恐怕是她为自己的家人放在那里的。
女孩将药抓好了,包好又爬上柜台后的板凳,递给程韶:“煎服,最上面那一包不要用。”
程韶:“为什么?”
那女孩袖着手,高深莫测:“不是给病人的是给你的。”
为什么给她还抓了药。
程韶抬眼看她,觉出来这女孩,有辛黎兰的几分神韵。
-
抓好药,付过钱,程韶又出门了。
人力车夫还在等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路边等着,看她出来了就起身,这待遇跟她包了车似的……
等等,也有可能是她进药店前忘给钱了。
不过看他自然而然地又拉起车,程韶觉得他就是在等自己没错。
药铺里的是辛黎兰,那这应该是殷潼没有错了。
程韶没法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们破阵破到一半,都成了这副模样。
再过去是歌舞厅。
今日的新头牌正在里面歌唱,婉转歌喉外面都可以听到一二。
不过与风、被人语、被车辆行驶的声音合奏,失色了许多。
而街边,站着旧日的尤物们,她们浓艳地妆抹着,像打折商品一样要把自己促销。
只是一晃而过,程韶回头去看,只觉得那些过气的歌女舞女们一个个笑着,像旧房子门上褪色的年画娃娃。
年年新人换旧人,但她们也没有选择的机会。
车拐入小巷,程韶有点紧张。
但是好在车停在了巷口的一家。
邻居的婶娘出来倒垃圾,打招呼道:“回来啦,今天白天又听见你哥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
程韶大概知道就是这个地方了,下车去。
旧时代的人力车夫几乎是被压迫的象征,就算年富力强,也做不了几年等力气用尽了,可能连车都盘不起了。
程韶打开钱夹,从里面掏了两个银元出来,给那个人力车夫。
想问问,但是从哑巴嘴里还怎么问。
更不要说他明明生得那么高挑漂亮,却连眼神都不肯跟她对一个。
只是他来接银元时,程韶看到他衣袖下有一个疤痕。
她捏住他的手腕,那是一个圆圆的鲜红色的疤痕,在静脉上。
程韶提着药包一进门去,就听见房内似要背过气去的咳嗽,密集得就好像呼吸都没有时间。
所以她先去了那唯一亮着的一间房。
里面床上躺着个人,因为咳嗽所以半边身体都在外面,手上颤颤巍巍的白手绢都快被血染透了。
这又是哪位。
程韶去把病床上的“表哥”扶起,却发现这张脸有点陌生。
眼尾上挑,下颌尖削,灯下看去,脸色苍白。
旧时肺痨鬼果然不是白叫的,当真看起来就像半夜撞鬼。
程韶在心里过了一遍名单。
这位不像罗榭,罗榭是爱笑的桃花眼。
殷潼在外头呢,她应该没有认错。
而张辟易是鬼迷日眼。
所以这位“表哥”应该是李拥熊。
只是李拥熊居然瘦成了这副样子,都瘦脱相了。
所以,死的是罗榭。
推出来这一点时,程韶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
心里沉沉的,像放了个秤砣在里面。
不可以崩人设。
程韶淡淡地问李拥熊:“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病弱的表哥:“大妹砸!哥就是刚才喝水呛到了,莫担心嗷!”
程韶:……
看这满地的血,喝的什么水,杀伤力也忒大了点吧。
但是李拥熊正在跟她说话,屋里这仍旧不断的咳嗽声是哪来的。
程韶抬头看看,发现她这表哥,还养了只鹦鹉。
那鹦鹉在鸟架的杆子上悠闲地走来走去。
一边走一边叫唤,模仿的就是那要咳出肺来的咳嗽声。
实在是欠揍。
程韶起身逗鸟,那鸟倒是很开心,飞到她肩膀上,一边蹭她,一边不断地咳嗽。
程韶:“啾啾。”
鹦鹉:“啾啾。”
好的,修好了。
耳根清净了。
在这剧本里,重明鸟是一只黄金凯克鹦鹉,颜色确实有三分像。
其实程韶不会煎药,但是现在她去了厨房,好像自然而然地就会了。
煎完药她回去给李拥熊服下。
李拥熊也没有推辞,拿过碗就喝下了。
喝完跟程韶说道:“大妹砸,哥哥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程韶:“好……好的。”
这情节插入未免也太生硬了一点吧。
李拥熊:“上古时候,天地之间……”
程韶:“这也有点太久远了吧。”
李拥熊:“是有点哈,这么说吧,春秋战国时候,有一群小猫咪被困在了一个院子里。”
程韶:……
“它们不可以讲话,只可以互相喵喵叫。”李拥熊从褥子里抽了五根稻草,在床铺上摆好,“其中有一只小猫咪躲起来找不到了,一只小猫咪病了,一只小猫咪有药,还有两只小猫咪是最厉害,最会开门锁的。”
他把那两根稻草抽出来,折断了:“可是最厉害的这两只小猫咪,被院子里的捕兽夹伤得最严重,一只挂在门锁上,一只嘴巴哑了不会喵喵了,脑子也坏了。”
程韶:“他不是聋哑,是脑子坏了吗?”
李拥熊:“你拍手小猫会动耳朵,不是聋了,但是不会喵喵,不记得朋友了,这是院子的惩罚。”
程韶:“那挂在门锁上那一只小猫咪还活着吗?”
李拥熊:“出了院子应该就活了。”
李拥熊厉害啊,想出来这么一套绕过剧本的交流方法。
李拥熊:“所以这次又进来几只小猫咪?”
程韶:“两只。”
但是她抬头看看鹦鹉,又犹豫:“三只?”
李拥熊也抬头看看鹦鹉:“鸟又不是猫咪,应该还差一只。”
鹦鹉啐了一口:“你才不是猫咪,你们全家都不是猫咪!”
-
程韶出门去倒药渣。
已经是深夜了,程韶觉得这个点好人坏人都该歇下了。
但是她出门却看到了殷潼。
她不知道殷潼这个剧本上叫什么名字,别人都叫他哑子,她不想喊他哑子,就在心里喊他本来的名字。
他居然抱着膝盖坐在她家门口,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程韶打开门出来,他就直起腰,回头看程韶。
还好,没有确实没有聋。
听到声音会动猫耳朵。
程韶蹲在他身边,考虑到他现在的情况,尽量用简单的话跟他说:“小哥哥,你拉车一天累了,要不要今晚就住我家了。”
殷潼又靠回手臂上,摇了摇头。
“你的车不用还吗?”
程韶指指旁边那辆人力车。
殷潼又摇摇头,而且还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不想再继续说话了。
他现在哑了,脑子又不好了,肯定想解释也没法解释。
程韶又问道:“你识字吗?”
殷潼没有反应,好像聋了。
但是程韶倒完药渣回来,她才发现光线被挡了。
逆光站这个醉醺醺的男人,不知道从哪个巷口里冒出来的。
那公子哥醉醺醺的,正好站在她刚才走出来的路上。
“月卿,今晚不陪我去歌厅,”那公子哥摇摇晃晃地摸向她,“所以我来你家找你啦。”
“原来你住这里,来,给我看看你那病秧子哥哥。我一枪毙了他,你以后就跟着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挨了一拳,被打倒在旁边的砖瓦堆上。
他迷迷糊糊地回头,看到美人儿面前站着个卖力气的肮脏人力车夫。
公子哥气不打一出来,从胸口掏出一把妈妈给的女式手枪,又不敢打人,抬手就要往那辆人力车上打。
人力车夫冲上去,将那公子哥扑倒。
公子哥几乎没有一点还手的机会,被骑在身上,一拳一拳地揍脸上。
巷子里只听得人的惨叫声,有谁家的灯亮了。
“砰”的一声,火药在程韶脚边炸开,那公子哥居然还拿着那手枪,还胡乱开了一枪。
程韶被吓得连忙躲开,却看到殷潼好像也被吓到了。
但是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那把枪抵在了殷潼的胸口。
一声闷闷的枪响。
子弹从枪口出来,一头扎进血肉,所以声音才发闷。
程韶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走近了才发现殷潼将那把枪的枪口,按在了持枪者的胸口。
殷潼抬头看程韶,手还按着那只持枪的手,有血色在地上迅速漫开。
殷潼的脚边掉下来一张纸,落在了散开的血流边。
程韶捡起来看:
“你叫沈相,幼年因为生了场大病而成了痴傻哑子,被父母送养到亲戚家里,又几经转手。”
“你在码头扛了好几年货终于攒下钱买了辆车,但是你太穷了,原本定好的娃娃亲也黄了,车也在某日被富家公子毁掉。”
“你所有珍视的人事物,都会离你远去,你终将失去一切,孤独活到再也没有力气可卖的那一天。”
这张纸在燃烧,幽蓝色的火焰灼烧,很烫手。
但是程韶没有把那张纸松开,因为她害怕她松开了这张纸,殷潼就要消失了。
殷潼松开身下那个还在抽搐,伤口处喷血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身上明明没有伤,但是嘴里在不断地淌出鲜血,身上脸上像是被细丝线切割,被千刀万剐一般地淌着鲜血,仿佛走着走着就要倒下了。
程韶跑过去抱住他,殷潼还挺重的,程韶只能努力地支撑着他,试图擦掉他脸上的血。
她的脚边也落下一张纸,那张纸也在燃烧。
因为,她今天没有所谓的“被轻薄”吗?
所以她也是这个剧本里的“弃子”了吗?
程韶还是没有支撑住,他们相依着跪倒在地上。
她的脸上和身上也滴落了那沾染他体温的血,她想要擦掉殷潼身上的血。
殷潼今天是普通人,他有体温,他也会流血。
也正因为是普通人,今天他会受伤,也会死。
这就是这个阵厉害的地方吧,众生皆苦,众生平等。
程韶抬头看他。
他用沾了血的手,碰碰她的脸颊,再看她时,似喜似悲,又小心地摸摸她的脸。
一只手还不够,用两只手,把血往她脸上、脖子上蹭,他脸上的血也滴到她的脸颊上,仿佛她在流血泪。
殷潼又抹掉她脸上的血,垂着眼仿佛在欣赏,欣赏她这副被他的血画成花猫的样子。
他握着程韶的手,也要她蘸着他的血抹在他的脸颊、眉骨、鼻梁、喉结,直到他自己也成了一只沾满鲜血的花猫。
然后他双手捧着程韶的脸,虔诚地吻了上去。
天上开始下起一场雨,雨水在血里打出透明的花。
血液和雨流入下水道,仿佛不见光的罪也被冲刷。
雨水浇灭了那两张燃烧的纸片。
程韶熟悉他的吻法。
只是现在略带血腥。
程韶:龙龙是聋了,还是没有聋呀~
殷潼:(笑笑)(摇头)
程韶:(拍拍脑袋顺便揉揉)嗯~小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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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潼确实有点奇怪的xp(因为压抑太久),但是不要怕,他平时很规矩,他只在船上玩得疯(只是非常偶尔也很小心怕被老婆发现了嫌弃,一开始都不敢表现出来)(有时候事后反省觉得太疯还会补偿)(当然这个部分还没写到)
他蹭血是因为现实里程韶没法直接碰他的血,还有就是他现在不是自己的脸,只有两三分像,他把不像的部分用血遮掉了(疯起来连自己的醋都吃[菜狗])
不过他的小心思现在不敢让程韶知道,怕她害怕,觉得他怪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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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入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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