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出一段，林染回过头。目光穿过雾蒙蒙的后挡风玻璃，孤独站在路灯下被北风鼓荡起黑色衣服的楚天舒，像一只落单的找不到前进方向的可怜的飞鸟，很可怜。
“师傅，麻烦——”林染话说道一半停住了。楚天舒拿出手机，贴在耳边，走向相反的方向。
师傅在前面问：“怎么了？”
“没事。”林染摇头。楚天舒才不可怜。楚天舒可以回俱乐部，可以回他自己的房子。
楚天舒有很多退路和很多选择，林染才是那个没退路没选择的人。林染面对楚天舒总是容易同情心泛滥。
夜晚上海的道路畅通，当然也有远离市中心的缘故。
林染进了房门，摸索着啪地一声打开灯。瞬间的光亮让他眼睛不适，甩掉脚上的鞋子。林染赤脚走到客厅，歪倒在沙发上。
太久没来，空气中灰尘在灯下漂浮。屋内静悄悄，斜望过去，四扇老旧土黄色木门和灰蒙蒙的玻璃门透着未知的恐怖。
林染去年买的房子，买之前想着能说服奶奶，把她接过来。那就得两间卧室，又要一间宽敞能容纳两人的电竞房，客卧也不能太小，楚天舒娇气死了。
算来算去，看来看去。用全部身家买下了这套一百四十平的二手房。
想到买房子时的设想，林染禁不住笑了。沙哑的笑声回荡在空寂的连冰箱都没插电的房间。
林染从沙发上爬起来，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在空寂的房子游荡。
没有余钱也没有时间装修，上一户是个和谐的四口之家，装修和家具都维护很好。林染只把书房改成了电竞房，几张床换掉了。电竞房的门一打开，新家具的漆味和胶味扑面而来。
墙壁想要粉刷一直没来得及，发黄的东墙壁上一个个白皙的长方块，从南排到北，足有三排半，那是之前孩子的奖状。
林染的手贴着墙壁，缓慢沿着印记一个个推过去，又一个个推回来。过去，又回来。
“无冕之王？”林染摸着墙壁，自言自语：“错，无冕那就不是王。”
“林染，怎么又失败了？难不成你真的天分不够？够不上最一流那档？还是努力不够？最好是努力吧。难不成真是运气差？可再一再二不再三？”
安静的房间，不似在俱乐部，输了不敢挂脸，怕落了士气。林染终于得已问出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
他快速眨巴着眼，试图阻止涌出的泪水。然而，当他的手抚摸过最高一排最后一张奖状的痕迹。终于忍不住，贴着墙壁一点点滑下去。
“到底哪里不对？怎么就那么难？”
巨大的难以名状的痛苦像浪潮不断在相中激荡，林染忽然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做第一？为什么一定要第一？为什么不甘平庸！为什么不满足！
——为什么要有理想？
那么多人都说通往理想的路上荆棘丛生，困难重重，要坚持要克服，却不告诉具体该怎么做，怎么坚持。
那为什么不教心甘情愿的放弃理想？
克服困难，他想了啊。他努力训练，他加强技术，他拉着队友一次次训练增加配合，一次次复盘，一次次模拟。
可游戏一次次改版更新，永远有神采奕奕的新对手出现。时间过的那么快，他难不成能跑赢时间，难不成能做一个永远保持生理心理好状态的奇迹。
他拼尽全力，也只撞得个头破血流。
为什么没有人教怎么放弃梦想？
林染捂着脸哭泣起来，泪水从他骨节变形的手指缝隙流出。
良久，林染放下手，仰头靠在墙壁上，眼神茫然放空。
窗外的月缓慢地移动着，沉下去，再也看不到。迷蒙的日光清晰着窗外的轮廓。
林染扶着墙壁起身，走到洗手间，水哗哗地流。他摁亮灯，怔怔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旧灯具灯光昏黄，发乌的瓷砖，镜子里是一张沧桑颓废的失败者面容，一张眼肿得像桃核。
林染扯着嘴角，努力微笑，而后深深呼了一口气，他模仿着在台下看过多遍的主持人颁奖时的口吻，庄重严肃。
“恭喜九木，获得二零二二年度春季赛冠军！功夫不负苦心人，你天赋奇才，你名至实归，你的名字将永恒篆刻在奖杯。”
“谢谢，谢谢这么多年，大家对我一直以来的信任和支持。也谢谢我自己多年来从无懈怠的坚持。恭喜我，恭喜我终于获得冠军。”
林染逐渐坚定，他近乎咬牙切齿的告诉镜子人：“你就是冠军，你就是获得冠军。林染——你就是冠军。”
一切都已轮换一遍，还没想要的结果。现在，就现在，换他去轮换。
如果过去做的一切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那就放弃过去的一切。
“对，林染，你的决定没错。你是对的，你是冠军，一定会是冠军。”
*
楚天舒拒绝了司机来接，沿路在寒风中走了一个多小时，站在俱乐部的大门前，他神情恍惚，犹豫着摁下密码锁。相比去哥哥那，回自己那空寂寂的地方，还是这里好些。
三层独栋别墅，一楼客厅灯还亮着，落地窗透出苏妍的身影。二三楼的窗户都拉着帘，几个窗口透出蒙蒙的光，估计三三两两的聚在房间，谈论这次失败，谈论林染出走。
苏妍看到院子里的楚天舒，忙开了门，招呼他进去。往楚天舒身后扫了扫，眉头皱起。
“之前林染和你提过吗？”
进了房间，热气一扑，楚天舒坐到客厅沙发上问苏妍。
苏妍先倒了两杯热水，一杯递给楚天舒，一杯自己捧着。
“待会上去记得吃药，别病了。”
楚天舒一言不发地盯着苏妍。
苏妍今年三十一岁，是RX俱乐部《无名》分部的经理。
电竞这个行业几乎全是男人，偶有几个女性，要么是解说，要么是俱乐部幕后负责运营宣发的工作人员。她算一个例外，一个很优秀的例外。不管从选手管理还是运营方面。
电竞选手，一帮十几二十岁荷尔蒙旺盛的男孩子，不是一般的难管理。而RX在的她的运营下，在联盟十六支队伍中一直属于第一梯队的强队，更是商业价值最高的战队。
不过面对楚天舒这个二十岁的小子，苏妍还是要权衡思索。
原因很简单，自由的金钱是建设强队和运营选手的基础。《无名》建设之初不为RX总部看好，拨款吝啬。是因招募到楚天舒这个少爷，他的家庭介入，投资千万，股份超过总部，更像是借了RX这个老牌俱乐部的名声。
实际上，楚天舒和他的哥哥楚天阔才是苏妍真正的boss。
“这次，太顺了，林染期望太大，一时难以接受。他安全到家了吗？”
听到苏妍最后的话，楚天舒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林染没给他发照片，但楚天舒的手机连通着指纹锁，只在十多分钟前开过一次。
“你先上去好好休息下，转会期还早，大家都冷静一下。”苏妍温声细语，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缓缓补充道：“林染一时接受不了，他最信你了。慢慢缓过来就好了。”
虽然从林染的态度和多年相处，苏妍的结论是林染不会回来，却还得这么应付楚天舒。楚天舒能把林染劝回来，她欣然接纳，全当没有今晚这回事。林染不回来，她尽力把转会这事办好。
至于怎么劝，她不能掺和，也掺和不明白。她很清楚，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楚天舒和林染的事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楚天阔要的可不是这种照顾。
“好，你控制一下舆论。人身攻击就直接告，法务部不要成天睡觉。”
楚天舒上了楼，他和林染作为主力队员，明星选手。住在二楼阳面，一人拥有一间带独立卫浴的房间。
楚天舒在自己的门前站了半天，退后一步，压下林染房间的门把手。
一压之下，咔一声，林染的房间居然锁着了。一霎，楚天舒的心像挂了块铅，往下一坠。
没商业拍摄，俱乐部从不会有外人，来也是在一楼。林染房间惯常不锁，也就出远门，时间久，会锁一下。
林染的出走是深思熟虑，不是一时激愤。
想到这，楚天舒一脸怒容。进了房间，在柜子里找到林染房间的备用钥匙。
林染房间反常的清洁利索，窗帘都拉到一边去了。被子叠得整齐，床单褶皱都拉平了。
楚天舒奔到东壁的玻璃展示柜前，摁亮柜内的灯，水晶、玻璃、银质奖杯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但柜子里第三层的C位是空的，擦得锃亮的玻璃，在等一个最重要的冠军。
最重要的冠军。
楚天舒苦笑着扶起林染覆盖在床头柜上的摆台。
《无名》作为moba（多人在线竞技游戏），在游戏中分为上中下三路，打野及辅助。每次正赛结束后会举行个人赛，选这一赛季同位置数据最好的前八名选手进行比赛。
床头柜上的摆台是林染手臂受伤，整赛季都没能上场。联盟破格允许他参加个人赛，他一鸣惊人，拿到个人赛冠军。
楚天舒也拿到了他作为上路的冠军，当时舞台灯光璀璨，奖杯熠熠生辉。他们在万众欢呼中高举奖杯和对方的肩膀。
那时，他们认为冠军探囊取物，只差那么一点时机，只要下一赛季林染上场……
昨晚林染应该就是坐在这里，看着照片，回想当时的美好。
他是觉得终于可以复刻、超越。还是怀念当时的美好，已经知道不可复刻、超越。
盖下去，大概失望，认为不可能了。
楚天舒无奈的叹气，泪光中，床头柜上明媚得意的笑容变得朦胧、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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