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雪过后,洛阳送走了最后的春寒,初春之日,澄空如洗。
陆怿驱马,漫行在北邙山下,冬雪渐渐融化,微黄的枯草开始抽出绿芽,草地松软,浅浅没过马蹄。
天子要亲临洛阳,太后让他筹备御驾南巡之事,近来,他一直奔波在金墉城,筹备金墉宫修缮之事。
金墉宫位于在洛阳宫西北隅,背靠邙山,南依皇城,城垣坚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前朝修建此宫,本是想作为军事据点,屏障宫城,避险防乱。
实际却多用来幽禁废弃的嫔妃以及作为帝王行宫之用,洛阳宫在战火中毁于一旦,金墉宫却相对保存完整,此次御驾南巡,元彻和陆太后将暂时在金镛宫驻跸。
就在他准备入内视察翻新进程时,娄安来传话,说杨公子从京城过来了,在宝光寺等着公子。
陆怿神色一动,调头往回走去。
*
今日适逢每月逢五开市的大集会,几十里外的百姓都来赶集,通商里各处都是人山人海。
崔之锦也亲自来了铺子里,铺里人头攒动,此时她正亲自跟几个客人介绍着簪花。
许是一些世家收到了御驾将要南巡的消息,近来订购簪花的人多了起来,时正春月,洛阳城的街道也都陷入一片缤纷花海之中,女子纷纷开始流行戴簪花,以此迎合陆太后之意。
崔之锦不由感慨,朝廷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影响无数民生。
其实,刚从陆怿口中得知陆太后和元彻要来洛阳的消息时,她是有些紧张和惶恐的。
可细想之后,却也冷静了下来,这一世,总归不相干,见与不见又能如何?
前世,父兄送她入宫是为了换功名,如今父兄已经有了功名,便没必要再献女了。
送走一批客人后,她来到后房,在学打算筹的贺伦珠面前坐下,翻开账册核对着。
贺伦珠算筹摆的啪啪响,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子,道:“柔然贵族很喜欢中原的丝绸,你有没有想过把生意做到柔然?”
崔之锦神色一动,柔然与魏国皇室祖先同源,皆为东胡后裔。
柔然百姓是以游牧为主,狩猎为辅,逐水草畜牧,以毡帐为居,养马业尤其发达,作战时,动辄就能出动数十万骑兵。
柔然仗势兵强马壮,不时侵犯北部边境,劫掠汉人为奴,为他们耕种粮食。
世祖皇帝时,柔然可汗才被打服,向魏国议和纳贡,派遣公主来魏国和亲,自此之后,魏国每代皇帝的后宫,都必有柔然王族郁久闾氏的女子。
柔然经济以畜牧为主,结构单一,为了获取生活所需,必须维持与中原的贸易关系,因此常用牛羊马匹,以及各种皮毛制品来交换中原的粮食、丝绸、铁器。
崔之锦摇摇头,“若立关市,对外通商,西域诸国更加合适,柔然那边的贵族野蛮,动辄抢掠,我们生意如今刚起步,冒不起这个风险。”
贺伦珠不以为然,“怕什么?不讲规矩的,让我阿耶带兵通通给他们打服了。”
崔之锦目瞪口呆,手里有兵,就是这么嚣张猖狂吗?
“我阿耶说,魏国的战马多养于阴山下的草场,不如柔然马壮,如果能加强与柔然的商贸,改善魏国战马,北部的骑兵就能更强大。”
崔之锦若有所思,朝廷推动汉化改革以来,受冲击最大的就是六镇贵族,朝廷那点粮饷俸禄根本不够六镇养兵买马,六镇必须自己谋求新的出路。
她努力赚钱,不也是为了招兵买马,揭竿而起吗?现在靠着贺伦珠的关系,竟让她白得了一条买战马的路子,有贺氏在前打头阵,她只需供货数钱,何乐而不为呢?
崔之锦对她笑道:“如果有路子,谁都不会嫌生意大。”
二人对了个眼神,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儿,掌柜战战兢兢过来回话,说官府来人查税赋了。
崔之锦蹙眉,不是刚刚交过吗?怎么又来了?放下手中的账本和贺伦珠一道走了出来。
铺中,元衡正吊儿郎当地坐在柜前,拨弄着几朵花。
崔之锦和贺伦珠对视了一眼,无奈翻了翻白眼。
“二哥哥,你要闲的没事干,就去城外练兵行不行,来这儿瞎掺和什么?”
贺伦珠先出了声。
元衡闻声回头,看到她身边的小女郎后,才笑了出来,戏谑道:“有商户反应这边有吴女,垄断了一条街的丝贸,我倒要看看,是个多厉害的吴女。”
崔之锦心知他是来没事找事的,翻翻白眼道:“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多是汉人,我虽是南边回来的,可也是跟他们公平竞争,各凭本事赚钱,也没见我做了这生意,就不许别人做了,何来垄断?”
元衡咧嘴一笑,本地汉人商户排外,人这是故意排挤她呢,“商户都说你是吴人,你却说你是汉人,你到底是汉人还是吴人?”
崔之锦面无表情,冷冷反击他的刁难,“我家祖上世代入仕汉朝,时人称为汉人,家父南奔齐国后,时人称为吴人,今我北归魏国,当是虏人而非吴人。”
元衡被讽刺地一懵,随即哈哈大笑,北人蔑称南人为吴子,南人蔑称北人为索虏。南人是吴人,北人可不就是虏人吗?这丫头当真牙尖嘴利,一点儿亏都不吃。
“你说你不是吴人不就得了,何必再说这一通话来挖苦我?”
崔之锦毫不示弱,冷脸道:“是殿下先挖苦我。”
“行了,逗你玩呢,还真生气了?”元衡也不闹了,一本正经道:“有我给你撑腰,别说垄断一条街,就是垄断洛阳城,谁敢说个不字?”
崔之锦别过脸,不予理会。
“还生气呢?小小个人,脾气怎么这么大?”
说完,元衡还故意伸出手,在她白腻的小脸上捏了一把。
崔之锦大吃一惊,立刻挣扎着,拍开他的手。
元衡反倒逗她上瘾了,在小女郎惊惶的闪躲中,不时捏捏她的脸。
崔之锦脸色涨红,又羞又恼,怎么会有这般无耻的人,这么阴魂不散啊!
“噗。”
一道闷闷的笑声传了进来。
“二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汉女?”
铺内的嬉闹为之一滞,门外走进一道衣着华贵的身影,含笑的眉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崔之锦。
崔之锦回头,看到逆光而立的散漫少年时,脑中轰然一声,僵立原地。
少年白净俊美,举止风流,已经在门外看了好一会儿的戏了,进来后,一双带笑的桃花眼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元衡收起了玩闹的模样,双手抱臂,笑着对来人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崔之锦还在出神。
“原来是你俩串通好的。”贺伦珠最先反应过来,对着元循的胸口捶了一拳,讶异道:“你这混蛋,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元循揉了揉胸口,径直走向发呆的小女郎,莞尔一笑,“这位姐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崔之锦愕然看着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贺伦珠翻翻白眼,死性不改,见到漂亮姑娘就搭讪,唤了她一声,“阿锦?”
崔之锦回神,却是猛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出,身影如风一般从铺子里跑了出去。
众人茫然看着小女郎落荒而逃的身影,一头雾水。
元循困惑地挠挠头,他才说了两句话,不至于就把人得罪了吧?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身后乍然传来一道轻快的小女郎声音。
“阿姐,你要的花我都准备好了。”
崔月境穿着一身鹅黄软罗裙,光彩明艳,提着花筐,从门外走了进来。
元循率先转过头,看着脚步轻快踏着春日暖阳而来的小女郎,眼波流转,笑意盎然,灿若春华。
二人的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
元循恍惚了一下。
*
崔之锦一路狂奔,径直往宝光寺跑去。
路上接连撞到了几个摊子,身后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她也顾不得理会,摔了一跤,爬起来后,继续往宝光寺跑去。
一路上,心口狂跳,眼眶猩红。
广陵王元循,献明帝幼子,生母崔太妃,出身清河崔氏,乃尚书令崔延之妹,崔司徒孙女。
国史狱后,清河崔氏族灭,崔太妃没入掖庭为婢。
魏国大赦天下后,崔延北归,被朝廷重新启用,崔太妃遂入献明帝后宫。
崔延是陆太后心腹重臣之一,故而崔太妃也得到陆太后优待,元循年幼丧父,格外为陆太后怜悯,视如己出。
元循生性风流,浪荡多情,仗势陆太后的宠溺,目中无人,为所欲为。
前世,崔之锦入宫多年杳无音讯,崔月境和崔季琰一同上京寻人时,本着同姓便是骨肉的侥幸,求到了尚书令崔延门下。
元循刚巧在舅舅家中做客,对貌美的崔月境一见钟情,假借帮她探听姐姐在宫里消息的名义,将其哄骗回府,玩弄之后,却碍于身份差距,不能娶其为妃。
崔月境看透一切后,心灰意冷,改嫁他人,与元循断交。
可不想元循看到崔月境嫁给他人后,又心有不甘,以权势相逼,长期胁迫婚后的崔月境跟自己私通。
二人私通之事败露后,崔月境身败名裂,被夫家休弃出门,愤恨自尽,凄凉收场,小妹独自扶姐姐棺椁回乡,葬到了他们父母身边。
可怜她的妹妹,无辜被这些权贵玩弄,含恨而死。而造成她妹妹悲惨人生的始作俑者,却依旧位高权重,歌舞升平,岁月静好。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姐妹,都要被他们兄弟祸害?
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子,微不足道,所以就活该沦为这些权贵的玩物,沦为权力的牺牲品吗?
看到这些权贵,她就恨不得活活撕碎了他们,给她、给她的妹妹报仇雪恨!
*
她一路擦着眼泪,跑来寺中,看着那道站在松树下与人交谈的清隽身影,满腹的委屈愤懑都化作眼泪,荡漾在眼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委屈无助的时候,她竟然下意识就会跑来找他,寻求他的安慰。
可来了之后,才发觉她根本没有办法告诉陆怿自己的委屈。
她只能就这样看着他的身影,看到那光影散落在他身上,美好的恍若不似真实。
“哥哥。”
她轻唤了一声。
仿佛只要只要轻轻呼唤他,就可以缓解心中的愤懑与不甘。
陆怿闻声转身,对她笑了一下。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小女郎腰间的绦带,她眼波氤氲着水气,无助地看着他。
松枝微动,陆怿心中也动了一下,他快步走向小女郎,温柔地给她拂去眼梢的泪珠,面色凝重,“怎么哭了?”
这时,陆怿身后又缓缓移出一道温润儒雅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崔之锦这才注意到陆怿身后锦衣华服的少年,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次御驾南巡,京城派来的先行使臣,竟是杨劭和元循。
“刚刚在哭什么?”
陆怿继续问她。
崔之锦回神,眨了眨眼,逼回眼泪,找了个其他借口敷衍道:“没什么,是太原王殿下又带人去戏弄了我。”
陆怿脸色一沉,这元衡真是一天不找事就皮痒,什么时候得找机会再抽他一顿!
杨劭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差点忘了,广陵王殿下和我一道来了洛阳,他先去了洛州府,和太原王同行的,该是广陵王殿下。”
陆怿眸色沉沉,气氛骤然冷肃。
杨劭扫了一眼小女郎,复又笑道:“长豫,不要跟我介绍一下吗?”
陆怿这才回神,挽起小女郎的手,走到杨劭跟前,跟她介绍着。
“他叫杨劭,字敬文,比你大几岁,可以称呼他一声表哥。”
崔之锦微微福身,低低唤了一声,“杨公子。”
杨劭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女郎,“这就是那位崔氏女郎?”
的确风姿出众,娇美动人,难怪陆怿会被她勾了魂,若是穆娑罗见了,怕不是也要感慨一句我见犹怜。
这些出身寒微的女子,都是惯会用美色攀附权贵,陆怿和她玩玩儿也就罢了,真要娶回家,多少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这是我的妹妹。”陆怿认真跟杨劭介绍着,“她叫芝芝。”
杨劭听到这个名字后,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芝芝?
他讶异的目光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女郎,眼底有几分轻蔑。
芝芝光艳绝世,养尊处优,是锦绣花丛的富贵牡丹,是琼林仙境的芝兰玉树,是京城最张扬明艳的千金贵女。
可眼前的女子呢?
不过是一个南边来附的落魄吴女,江南水间养出来的小家碧玉。
身娇体弱,不堪一折。
怎么看都不像是陆怿的妹妹。
她怎么配叫芝芝?
杨劭目光沉沉,陆怿竟然连自己妹妹的名字都送给她了,这女子可真是好心机、好手段,他宁愿陆怿娶了知根知底的穆娑罗,也不愿他被这样一个家世寒微的心机女子蛊惑。
杨劭摇了摇头,眼底的轻蔑更深。
崔之锦似是察觉了杨劭的不友善,打了招呼后,便没再跟他说一句话了。
陆怿也察觉了杨劭的冷漠,小女郎的拘谨,为免尴尬,伤了小女郎的自尊,顺势结束了和杨劭的谈话,“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改日我去一趟州府再说。”
杨劭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女郎一眼后,离开了宝光寺。
人走后,陆怿拉起小女郎的手,往屋里走去,边走边问她,“你走路过来的吗?”
崔之锦点点头,“嗯,我跑过来的。”
跑的太急,摔了几跤,裙子上满是尘土。
陆怿看着她脏兮兮的裙摆,俯身给她拍了拍裙子上的脏污,“摔疼了吗?”
崔之锦摇摇头,“没事,哥哥,我不疼。”
“摔成这样,怎么会不疼呢?”
他拉着小女郎坐在榻上,取来药酒,俯身蹲在她面前,检查着她手上和膝盖上的伤痕,这个角度看起来,仿佛把她整个拥入怀中一样。
“哥哥跟杨公子的关系很好吗?”
她突然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女郎摇摇头,抿抿唇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杨公子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陆怿不以为意,边给她涂药,边安慰她道:“你又不是金子,怎么会人人喜欢呢?比起他的态度,喜欢你的人更多。”
崔之锦“噗嗤”一笑,低眼看着他,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微垂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他的神色很温和,动作轻柔,正在给她膝盖蹭破皮的地方涂药。
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他,来之前因为看到元循而激起的的愤懑不甘,也在他沐如春风的关怀下烟消云散。
陆怿似乎察觉到头顶的视线,抬头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
崔之锦怔了一下,察觉自己呆呆看了他好久后,不好意思地对他抿唇一笑,移开了视线。
陆怿看着她突然羞赧的模样,不由恍惚了一下。
年轻的小女郎,一天一个模样,比起去年这时候,她长高了很多,那本就婉艳的容貌也长开了,突然染上一抹红晕的面上,仿佛是一池清波浸染了晚霞之色。
在他的潜意识中,芝芝一直都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可实际上,她下个月就要及笄了,已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陆怿身型微微僵硬,默默移开了手,拉下她的裙摆,盖上了她的膝盖。
女大避兄,他该避嫌的。
崔之锦捕捉到了他面上的一丝无措,反而主动拉起了他的手。
“哥哥?”
陆怿低了低眼,平了平情绪后,又仰头看着她道:“我托人给你找了一匹矮小些的吐谷浑马,以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骑马去,别再走路了。”
崔之锦耸了耸肩,面有难色道:“哥哥,我不会骑马。”
“那我教你骑马好不好?”
小女郎神色一动,恍然想到什么,对他伸出小手指,“哥哥,我们拉钩,你可不能骗我。”
陆怿笑了笑,手指勾住了她的手指,紧紧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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