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预料之中，可游弋还是被四个字砸得呼吸不畅到手脚冰冷。
他死命掐住隐藏在桌子底下的指尖，压制住惧怕产生的身体反应，抬起眼睛：“伯父，我可不可以向您做个自我介绍？”
今焃盯着毫无血色的脸看了几秒也或许十几秒，什么也没说的再次摆弄起茶来。
游弋不明显地吞咽了一下：“我叫游弋，今年三十岁，毕业于溥大设计院，本科学历。弟弟在出生那天夭折，母亲在我十二岁时过世，父亲在我十五岁时过世。父亲过世后我接手了家里的企业，十几年来因为身体原因和事务繁重，没有交往过男女朋友。”
“一个人生活不是很困难，相反，从记事起这些是我的常态。”话都说了就没有再往回收的道理，游弋反而逐渐冷静下来。
他调整好自己，不疾不徐地继续：“无论是主观意识还是客观状态，我都不适合群体生活，一步步自然而然的发展出精神疾病。说实话，相比普通人，做一个精神病要更为容易轻松。”
今焃不明其意地笑了笑，游弋刻意不去领会：“爱情具有不可预知性，喜欢男人不在我的预料中，喜欢一个优秀的人却合情合理，和一个优秀的人两情相悦那么就会思考爱情本质。”
“今见山曾经提醒我，喜欢一个人不可能不在乎，如果不幸爱上这个人，他甚至会重要到超过自己。我虽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却一直都清楚‘重要’一词具有重大意义，所产生的作用具有重大影响力和后果。”
“每个人判断重要的标准不同，而含义是由自身赋予，或许过于失智，可他被赋予的含义是主导地位，当中又包含了主导因素，在程度上可视作第一位。”
充满智慧与洞察力的目光直直盯过来，好似已经明白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游弋被迫垂下眼帘，又豁出去般掀起：“先父曾经教诲我，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只要存在不确定性，那么就会存在孤独感，而这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和一个优秀的人在一起必然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但我不会因为坎坷去做逃兵流贼，也不会因为个人主张无视他的感受和意见，更不会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而轻视当下情感里的尊重与信任。”
茶杯不轻不重落桌，游弋的精神和肉.体不由自主产生出紧张反应。
他用停顿的时间快速调整过快的心跳，在将军不怒自威的目光下清晰又郑重地说：“伯父，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够痊愈，但我会用百分百的决心和毅力去奋进，可不可以请您给我半年时间？”
***
连日来云迷雾锁的天气终于飘下雪花，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从昌市蔓延到骊城，远近闻名的旅游城市似乎一瞬间进入悠闲的冬眠期。
细听酒吧三三两两喊叫的全是当地口音，客栈老板风风火火扔下一摊子事情眨眼的功夫不见了人影，然而路边裹着羽绒服翘班的人却左右都等不来辆空车灯牌。
机场不再是人山人海，就连惊鸿一瞥的景色也能有空闲时间交头接耳。人人都像休了假，可能唯独静止的只有马路上一眼望不到底的车灯了。
“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
“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
来电声循环响彻在办公室，窝在座椅里的人像是没听到般看着窗外雪景。棱角分明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波澜，甚至连睫毛都没有怎么眨动。
长的要死的黑色羽绒服盖住了半个身子，交叠的半截腿明晃晃搭在凳子上招人羡慕。
没多久手机安静下来，几秒后变作黑屏，下一秒再次亮起来，就在歌声即将要停下时终于被一只手捞走。
“说。”
电话里没声音，今见山不留情面道：“不说话挂了。”
“在做什么？”游弋问。
“工作。”
游弋：“可以暂时搁置？”
“不可以。”
游弋话音里带笑：“忙完能不能抽出时间？”
“不能。”
“欠你一顿赔罪饭记得么？”游弋问。
今见山无波无澜答：“都他妈哪年的事情了，不记得。”
“没关系我记得，出来吧，位置发给你。”
电话更加不留情面挂断了，今见山划到聊天软件，盯了不到一分钟，置顶显示了条消息。
点开发现位置在黎荛，距离机场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路程，今见山迅速收回腿脚抱着羽绒服往外走，这时候消息又来了，是语音。
游弋——“不急，安全第一。”
今见山喉结滑动，仰头闭着眼睛在原地站了几秒，这才收了手机拉开门。
漫天飘落的大雪不像鹅毛，倒像是成坨成坨往下坠的棉花，只是三个小时功夫就覆盖四野，满目除了纯净就只剩寂静。
起伏山峦和湖泊被浓雾遮挡，恍若一切回到了一年前游弋来的那天，又仿佛出神的功夫做了场漫长又短暂的梦。
走走停停中脑海里自然呈现出一个个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坐在地上潇洒地弹来一个烟蒂，鞋头前乍然绽放出一小簇转瞬即逝的花火。
倒是挺有准头，想来如果高尔夫球洞叫今见山，不出所料应该一杆进洞。
主人公叩击两下车窗，满脸一副今晚必有一死的凶狠模样，奇诡狠戾的拳头不偏不倚砸中了胃，还一点也不吃亏地狠踹一脚。
变本加厉的以牙还牙，明明就是羞辱，哪个正人君子净惦记别人的嘴不放。
主人公像个追击目标的杀手一样跑在冷风中，又抱臂站在窗子前虎视眈眈，伫立在路沿石上等着目标脱离人多势众，站在镜头里随时撂挑子出来逮人。
想来还是着了杀手的道，大剌剌上赶着往前凑，就差洗净脖子问一句好不好下手。
汽车驶出高速路车流，故事还在脑子里一个个闪来闪回，一直到目的地范围才算是消停。
查明订座人姓名终于进了地下车库，今见山停好车熄灭火，仰靠着头枕静静坐了三五分钟，这才推开车门下车。
这顿迟来的赔罪饭是在一家非常有名的酒店，多有名呢？有名到普通老百姓进了大门就会被前台礼貌拦截的程度。
今见山站在电梯厢里没忍住轻笑出声，电梯服务员眼观鼻鼻观心，最后没忍住从镜面电梯壁上检查自己一番。
一路抵达顶层，难怪清出集团的董事长从来不去听柳屋小院，简陋的玻璃房哪能和空中玻璃屋相提并论。
四面八方全都是雪和雾，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没有现世的科技，仰头看去的穹顶只有飘落又转瞬即逝的雪花，根本没有停留的时间。
视觉效果令人惊叹到乍舌，昂贵精致的装修陈设又不得不酸一句贫富悬殊。
没有什么空位，桌子前不是酒杯碰撞就是轻声聊笑，在一众富商大贾中，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中间靠玻璃位置的人格外显眼。
一身禁.欲的黑色衬衣西裤，地灯映照着一双干净到反光的黑色皮鞋。头发一丝不苟背在脑后，偏着头松弛的像一幅无可挑剔的画。
今见山忽略了一侧等候的服务员，忘乎所以地盯着看了又看，在终于回神抬脚时目光发出了声音，阴影交错的人转头随意看过来。
一瞬间花开遍野，无数道炽热的光芒穿透身体，寸步不让的执着在这一刻疯狂吞噬了今见山的理智。
游弋一步步走近到面前站定，朝服务员道谢后，在今见山脸上细细看过一圈，然后揽过腰带着往餐桌走近。
椅子很绅士地拉开，今见山脱了外套临落坐时说：“我不是女人。”
“嗯，我知道。”
等游弋在对面坐下，今见山抬了抬下巴：“连着三天没换衣服？”
“嫌弃？”
“不冷？”
从看到后笑容就没落下去，这会儿游弋还是笑着：“你摸。”
手隔着桌子伸过来，今见山只盯了一秒不到就包裹住，得出手温正常后又立马松手。
这时候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游弋正准备说“他点”，今见山已经道了谢接过。
纸张一页页翻过，低垂的眼眸认真评估着，然后问也不问意见地指了指菜品。
没有选择不好消化的牛扒之类，总之每一样荤素搭配都很适合病人又不会太过寡淡。
“我想吃草莓布丁。”游弋忽然说。
翻页的指尖顿了顿，今见山抬头问服务员：“有吗？”
“抱歉先生，其它草莓口味的奶制品可以吗？”
游弋：“不用了，谢谢。”
等服务员走后，两人再次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对视。
舒缓空灵的轻音乐流转在耳边，余光中的雪依旧很大。
“今见山。”
“嗯。”
游弋双眸里溢满了柔和：“丰朗那晚我误会纪澜歌是你的初恋，所以口不择言说了伤害你的话，借由酒精亲吻你也是我故意而为，目的是宣示主权。”
话题很单刀直入，今见山拿起水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透过杯沿看过去的眼睛却代表了会安静听着。
“回到房间后我很焦躁不安，不受控制的去想象你们是不是看着彼此用目光来表达，是不是在暧昧氛围里有隐晦的肢体接触等等。”游弋说，“我立刻给许炎志去了通电话，大概意思是后期满城村的问题一律联系冯勋。”
今见山抿了抿唇：“......”
“挂断电话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卑劣，这些负面情绪让我第一次产生出自卑感，所以我用第三视角来审视自己。”
游弋轻轻摇头：“我不想再去听你对我的任何评价，你所说的那些优点仅仅只是优点，不具备任何力量，甚至特定场合下带有欺骗性质。我也不想再反驳你说的那些缺点，因为唯独缺点是无法欺骗的事实。”
“起初回到溥市我抱有了一种停息心态，不在意方医生的治疗结果，也不在意失聪失语最终会造成什么影响。我只不过是回到了最为平常的生活，甚至更加安静，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我有利的。”
游弋平静的语气里始终掺杂了安抚：“治疗期间的时间过得很快，有一天清醒的那瞬间我忽然非常思念你，像是打开了闸门，接下来的日子便一发不可收拾。”
今见山放下水杯无声地笑了笑，游弋也浅浅笑着：“距离竣工仪式越来越近，我再次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我想过很多种办法，但最后通通都归结为卑劣，犹豫很久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倒也不准确，应该是嫉妒心战胜了理智。”
“我联系许炎志，让他在三天内给我一个转赠屋子的勘测结果，拿到结果后我开始着手设计。一切都很顺利，但我只给了他施工图纸，并且让他准备好前期所有工作，等设计图纸到手的当天立即开始动工。”
像是看出今见山听明白了又没有完全明白，游弋有点不自然地抻了抻脖子：“动工那天冯勋刚好抵达满城村。”
“......”
今见山一下下轻叩桌面：“冯勋必然会将这件事儿告诉我，以你对我的了解，我也必定会联系你，联系不上就会找去溥市，可如果我偏等你回来再问呢？”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失智，游弋清了清嗓：“我另外嘱托过许炎志将转赠合同带去满城村，如果你没有找我，我会让他在竣工仪式的前一天将合同送到你手里。”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会逼我去溥市当面问个清楚，”今见山半眯起眼睛，“问题就算我计划去溥市，这件事儿也可以推迟在竣工仪式之后。”
游弋拿起杯子，临喝前随意说：“我会受邀参加万宁集团的竣工剪裁仪式。”
嗓子里像是卡了根鱼刺，没有多疼但就是不舒服到说不出话。今见山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绕过桌子，临路过时摸了摸游弋的头。
椅子并在一起，今见山凑近说：“让我闻一下。”
“不需要注意影响？”说是这么说，游弋还是歪过头让凑到脖子边。
为了注意影响，今见山只是凑近使劲嗅了一下就挪开了，不过一枚吻还是见缝插针的迅速落在脸颊上。
“香喷喷。”
游弋拉过他的手：“牵手应该没关系。”
“你可以悄摸再亲一下。”
“帮我放哨。”
“没人看，快亲。”
游弋闷笑着捧起手，在手背和手心都亲了亲，刚放下去另一只手又凑过来：“雨露均沾。”
又在另一只手的手背和手心亲了亲，两人都很满意的恢复了正经模样，从紧贴在一起的身子来看倒也没多正经，至少一眼能看出是同性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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