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竹笙院内一角，我正在为一盆仙树幼苗修剪杂枝，忽然听见一声哀嚎，有些无奈地扶额。
阿玄的御风术又失败了。
那日与忘尘仙尊提及收阿玄作弟子一事，本以为仙尊会拒绝，谁知他沉默少许，淡淡回应道：
“可以，你明日带他来竹笙院吧……”
因这一句，翌日，我便与阿玄一同搬入了仙尊住所——竹笙院，正式成为了忘尘仙尊座下唯二的弟子。
仙尊虽然时常为禁林结界之事忙碌，但对于教导我们并不敷衍，从心法到术法皆事无巨细亲自指教。
我此前也曾向仙门其他前辈讨教过一些术法，都不如仙尊教导的这般明晰。甚至他还传授了一些自己独有的特别便捷的窍门，因此短短月余，我比之先前精益良多。
可是阿玄……我常惋惜地想，阿玄这般单纯澄澈，是否真的因为天生少了一窍？
阿玄似乎并无修行天赋，甚至比常人修行更慢，学至今日，施展几个简单的术法仍时灵时不灵。
刚才这声闷响，已经不知是他今日第几次施法失败摔落下来了。
毕竟是我举荐的弟子，我有些羞愧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忘尘仙尊。
仙尊近来既要前往禁林修补结界，又要教导弟子，大抵是有些劳累了，身形疲惫，面容略有苍白，显出几分病态。
今日他却穿了身颜色较鲜的长袍，倒是衬得脸上多了些许气色。
也许是我盯得太久，忘尘仙尊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看向我，微微弯唇，轻言安慰道：“不必担心，他比你开智晚，起先是会有些艰难，慢慢会好的。”
我少见仙尊的笑容，大多时候他都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愁苦之色。此刻他坐在桌边，从书卷里抬眼，眉目柔和，唇角含笑，言如清风，微微掠过竹林。
“嗯？”我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阿玄。
我低头不语，手中握着的剪刀不留神刺破了手指。
指尖传来了一阵刺痛，还未见血，便被突然欺近身边的忘尘仙尊握紧。
仙尊稍有平缓的眉头又蹙起，眼神中有明显的慌张，口中立刻念起治愈之术修复我的伤口。
我心中更加惊讶，如此小事怎会让忘尘仙尊这般失态，我到底是什么人？
偶尔会出现的错觉再次升起——仙尊与我定是旧相识。
“师姐！我……”阿玄莽莽撞撞地出现，话未说完，睁圆眼睛，好奇地盯着几乎贴身站在一起的我与仙尊。
我急忙抽回手，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指：“我刚刚手受伤了，仙尊正教我医治的术法。你看，已经全好了！”
“治愈之术啊？”阿玄眼神一亮，当即凑到面前来，抓着我的手仔细瞧了瞧。
“师姐，你可真厉害，这么快就可以学习高阶术法了，可是我连御风术都用不好……”阿玄丧气垂头。
“想什么呢！”我到底是见不得他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抬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怎么说我也比你多修行了些日子，若是被你超过了，还怎么当你师姐呢？你才修行多久？这么快就灰心了？”
“嗯！”得到我的安慰，阿玄垂下的脑袋再度抬起，眼睛重新闪着光芒，信心满满地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变得很厉害，我还要保护师姐呢！”
我满意地摸摸他的脑袋，不自觉眯着眼笑起来。
“你天赋不足，若以保护他人为目标，岂可停留在言语上，还需更加勤奋修行，莫要松懈！”忘尘仙尊语气突然严肃道。
闻言，我侧过头看了眼仙尊，他双唇抿紧，神色似有不悦。
真是奇怪，明明刚才还对我说阿玄只是修行晚，不必太过着急，现在怎的又催促起来？
忘尘仙尊与我探究的目光对上，转过身坐回桌边，捧起书来不再言语，只是耳尖蓦地红了起来。
仙尊这是又解锁了新表情？似乎与阿玄相处久了，连情绪都变多了呢。
阿玄倒不在意，乖巧地点头，转身继续练习去了。
如此修行，直到前山药田的灵草再次丰满成熟，我已升入了新境界。
而阿玄虽然根基浅薄，却也学会了不少术法。特别是对控制植物的术法尤为熟练，已经远胜于我。他好像天生就愈这些植物十分亲近。
因此阿玄时常在我面前耍弄自夸，洋洋自得的样子实在是十分幼稚。
然而，可以任他这般幼稚的时日并不多了。
这一年间，忘尘仙尊几乎日日前往禁林加固封印，但仍没能阻止结界逐渐脆弱的趋势。
终有一日，结界裂了一个小口，众多妖兽从禁林奔涌而出。山下的村庄首当其冲，陷入险境。
望仙门掌门当即安排山门众弟子下山救援。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天机指示的道路发展，我不由得有些畏惧，并不愿意同众人下山。
可是，阿玄听闻山下村庄遭妖兽侵袭，立即红了眼眶要参与救援。
只凭他不足一年的修行，勉强保命罢了，何谈救援？
我很担心，劝他留下，他却是第一次反驳我：“不，我要去！师姐，你要相信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天机可是预见我会飞升成仙的呢！”
见他如此坚定，我才想起，阿玄也是从山下来的，又怎会对山下的苦难袖手旁观呢？
无奈之下，我只好约定陪他一同下山。
我们终究是来迟了。
山下村落处处是肆虐的妖兽，不见一个活人。
当初坠落在禁林中时，四周昏暗，我未曾见过妖兽的模样，今时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了妖兽的面目可憎。
无辜村民的尸身皆被啃食嚼碎，街巷中只留成团的发丝和染血的碎布飘零。饥饿了上万年的妖兽仿佛不知餍足，舌头紧贴着地面血流过的痕迹，反复舔舐着。
而在村口出现的我们，正是新来的食物。
阿玄与我相照，他以控制植物的术法束缚妖兽的行动，我则负责挥剑斩杀。
曾经在禁林中，我似被桎梏，面对妖兽连闪躲逃离都无法做到，而如今，我已可以御风而行，挥剑斩妖，将生死握在手中。
这场战斗持续了约一天一夜，天色微白时，许是忘尘仙尊修补结界有了成效，渐渐不再有新的妖兽涌现。
我早已数不清自己究竟挥了多少刀，从开始的心有戚戚，到后来完全麻木机械。
起身四顾，昔日安宁闲适的山村已是尸山尸海，几乎全是妖兽。
并非是参战的修士没有伤亡，而是在一片混战中，大多数修士都被妖兽直接吞嚼入腹，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了。
下山时救援的队伍浩浩汤汤，战斗后幸存者所剩无几。
众人皆已力竭，几乎没有人还能运起御风术，更不提御风载人了。为了互相有所照应，只能暂且一起步行上山回望仙门。
我的右脚先前躲避妖兽攻击时受了伤，行动不便，阿玄扶着我走得缓慢，渐渐落在了回山队伍的末端。
几乎是一离开村庄，刚踏上山路，便又有几只隐匿多时的妖兽从身后窜出，
一只最为敏捷的妖兽率先接近，伸出巨大的锋利的兽爪向我们挥来。
尽管我们反应迅速，闪身躲避，仍被那一掌带出的风掀翻在地。
此时，我腿上伤口的血腥味，对妖兽的感官有莫大的刺激，那妖兽见一击不中立刻又接一掌。
我已然嗅到了妖兽利爪间挥出腥臭的死亡之风……
努力修行，精心筹谋，却还是免不了被吞吃入腹的结局吗？
我不死心地掐起指诀，妄想再运起御风术躲过一击。
风驰电掣之间，阿玄却突然飞扑过来挡在我的身前。他竭尽全力召唤植物藤蔓，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兽爪与网相触，力道被卸了大半，但爪尖仍穿透藤网划过了阿玄的后背。
阿玄闷哼一声栽倒下来，我双手环抱住他脱力的身体，在一片湿濡中触碰到了被翻掀起的碎肉。
“阿玄！”我不可置信地惊呼，瞬间红了眼眶。
阿玄的头枕在我的肩上，听见我压抑不住的低泣，贴着我的耳畔，柔声安慰着：
“别怕，师姐……没事的……我……我还要……还要成……仙呢……”
阿玄的气息渐弱。
我不想哭的，但眼泪和情感都不受我的控制，疯狂涌出。
不是说要成仙吗？明明此刻还这么弱小，为什么要挡在我的身前呢？
————
【死】
已经踏上山路的望仙门众人见我们遇险，当即折返回头相救。然而刚从一场持久战中松懈下来，能够有力阻挡的修士已然不多，仅仅是多挣扎片刻罢了。
这几只妖兽显然是有些灵智的，几乎未受什么损伤，悄然间已将众人从四周围困住。
此次行动，恐怕再无一人能活着回山门了。
他们本可有一线生机，只要趁妖兽吞食我与阿玄时，尽力向山门跑去，可他们便要回头救我。
为什么要救我？
若是这些修士不回头救我就好了……
若是阿玄不挺身救我就好了……
若是，忘尘仙尊不救我带我回山……就好了……
我背负不起他们的期望……
妖兽已蓄势待发，众人皆屏息以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强压降下，顷刻间，便将几只妖兽碾为灰烬。
庞大的传送阵法自众人脚下生出，山门诸位仙尊的声音自阵中响起：“望仙门众弟子听令！结界将破，速速前往无奈山山顶汇合！”
无奈山山顶？似是某种魔咒，在我听见的那一刻，瞬间头痛难忍，一些零星的场景碎片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心底有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呼喊：“不要去！不要去无奈山！”
我搂紧意识不清的阿玄，紧贴着他的心脏，感受到他渐渐消散的生机。
尽管我将治愈之术的口诀念了千万遍，却依旧未能对阿玄的伤势起到明显的作用。
半晌，我终是犹豫着做了决定。
“弟子接令！”
随着一声声应答，传送阵中闪过道道白光，众人皆已按令通过传送阵前往无奈山山顶。
无奈山多无奈。
数万年前，妖兽肆虐，横行于世，人间受戮，苦不堪言。
一位修士大能，历经千难万险，已经摸到了晋升成仙的法门，却不忍人间经此疾苦，舍弃了一身修为，将万千妖兽困于禁林加以结界禁锢，又化身巨山横卧人间与禁林之间，阻隔了这一面阴一面阳的交汇。
这便是无奈山。
修士中登峰造极者也只能无奈匍匐于此。
此刻，无奈山山顶之上，望仙门仅剩的幸存者们自传送阵中一一走出，眼前所见却并非是想象中的光明安定。
禁林一侧的黑雾不断升腾，渐渐攀上山崖，四处弥漫，欲要将山顶吞下。
诸位仙尊立于四方，竭力维持阵法，在山顶布下小结界，抵御黑雾的入侵。
我搂着阿玄，艰难抵达时，只见众人皆是精疲力竭，难以为继的神态。
我的目光在众仙尊中搜寻许久，才难以置信地确认了忘尘仙尊的身影——他竟然已满头华发，身型佝偻！
若非那双令人难忘的蓝色眼眸，谁能将眼前这位老者与神姿清俊的忘尘仙族联想在一起！
“忘尘仙尊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忘尘仙尊怎么还不飞升？”
“忘尘仙尊怎么还未渡劫？”
……
一时间，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许是有所察觉，忘尘仙尊的眼神与我相对，又慌张地别开脸背过身去。
其他仙尊皆是凝望着我，眼神中满是悲悯，仿佛心中已然念起悼词。
这场景分外熟悉，竟与我脑中闪现过的碎片重叠。
这就是所谓天机的指示吗？
牺牲无辜的人守护我，然后再牺牲我促成那人的飞升之路？
我本是为了求自己的生，才进了望仙门，为了求阿玄的生，才上了无奈山。
可他们却希望我求死……
为什么我的生注定要导向必死的结局？
我脑中的记忆渐渐清晰……
嗤！为何要我受这循环之苦……
结界外的黑雾愈加弥漫，吞吃光明，或许这世间将不再有天亮的一日了。
结界内的我周身不断涌起浓厚的怨气。
“师姐，冷……好冷……”倚靠着我的阿玄虚弱至极，受我气息影响，唇色惨白，眉宇间已凝结了霜花。
“她这是……她入魔了！忘尘！时机到了，快！快动手！”众仙尊催促。
“请忘尘仙尊斩杀妖魔！”
“请忘尘仙尊渡劫飞升！”
……
众人躬身拜伏，齐齐高呼。
我死死盯住忘尘仙尊的动作，看着他缓缓转身，看着他拧眉抿唇，看着他握紧手中之剑，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我……
他的眼神始终不曾看向我，只是麻木机械地动作，将要执行我的死刑。
果然，不论循环几次，终是这样的结局……
“不，不可以……”阿玄再次挡在我的身前，出声阻止，“你，不可以……”
忘尘仙尊竟真的停顿了，他质疑地看向阿玄，而阿玄毫不退却。
变化就在喘息之间。
忘尘仙尊仿佛确认了阿玄的坚定，原本犹疑的行动突然变得果断，推开阿玄，提起剑就要向我刺来。
而阿玄却紧紧缠住了他的手臂，明明已是油尽灯枯的身体，却不知倚靠什么样的信念在瞬间召唤出了无数根藤蔓。
阿玄以藤蔓作茧，将自己与忘尘仙尊共同束缚在其中。
“阿玄！”我从沉痛的记忆中缓神，等察觉阿玄的作为，惊呼一声，已来不及制止，只见那藤茧冲破结界，坠落山崖，沉入禁林中。
————
【醒】
随着两人的坠落，结界彻底崩溃，黑雾笼罩了一切，吞噬了众生。
忽然，一道光从黑暗中生出，微弱如萤火，流向望仙门去。
望仙门内。竹笙院。
一缕流光溢入一棵仙树之上，片刻便凝结了一颗玲珑剔透的红色果实。
仙树一旁的床榻之上，原本在沉眠中的男子微微蹙眉，霎那间睁开了一双浅蓝色的眸子。
“忘尘仙尊醒了！”守在一旁的童仆兴奋地跳起，欢快地冲出院子，四处宣扬。
“忘尘仙尊醒了！忘尘仙尊渡劫成功了！忘尘仙尊飞升成仙了！”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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