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
自我记事起，便跟随师父在望仙门修行，我的师父，也就是前任望仙门掌门。
我记不清自己的来历，只在脑海里隐约听见过，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呼唤“玄尘”，那大概就是我曾经的名字。
然而，师父断言我将来必定要飞升成仙，便为我取了新的名号：忘尘。
忘记凡尘，苦修成仙，这是我唯一的使命。
我也不负师父所望，修为境界提升极快，在同岁修者尚未摸到修行法门之时，我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也许是我先前修行太过顺利，这最后一步难如登天，我又花费了近百年光阴，仍未踏出。
其实我心中并不在意，因为我尚未明确——为何成仙？
那时，我想，既是师父说了我要成仙，那我便尽力去做了。
————
然而，师父临死前，仍未见到我成仙。
一日，他为了探查禁林隐患，受了重伤归来。
我去探望他时，师父的神色忧惧，似有我从未见过的绝望，直等见到我，才忽然眼中有了亮光。
师父激动地拉着我的手，眼中似含着泪光：“禁林结界将破，人间要遭逢大劫！”
禁林？人间？对我来说只是简单的名词，只听过，没见过。
师父这般哀恸，我很难理解，无法回应。
“忘尘！你一定要成仙，只有成仙才能阻止这场浩劫！才能守护人间渡过这场劫难！”
阻止浩劫，拯救人间？这是师父对我的第二个要求吗？可是第一个我都尚未达成……
但只要是师父的要求，我都一定会尽全力去做。
“徒儿领命，定会守护人间。”即便是像上古修士那样化作巨山，我也会努力守下人间。
师父看见我坚定的点头，长舒一口气，也下了决定：“忘尘，为师决定替你卜问天机，助你成仙！”
————
情劫？什么是情？如何渡劫？
这是师父替我卜问后，留下的最后一道课题——若要飞升，须渡情劫。
因此，自师父离世后，我便不再终日困居山上苦修，时常去禁林和人间游走，翻阅了诸多典籍。
对于禁林和人间，我终于是见过了，但什么是情，我仍未可知。
直到有一日，我在禁林中看见一棵树。
相较于禁林中众多的参天大树，它矮小瘦弱得十分不起眼。若非它的枝头正挂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血红色果实，我压根不会注意到它。
浮生梦果。
我曾在一本杂物志中见过相关记载：形如珠玉，色若血红，植于床榻旁可伴人入梦，解百惑，悟众生。
我心念一动，随即摘下那颗果实带回了望仙门。
我将其植于盆中，每日精心照料，以灵力滋养。不久，盆中便破土而出一株嫩芽。
我愈加爱护，将盆挪至榻旁。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光，终于见苗成树，枝头再次生出果实来。
于是，我安心入梦。
————
【梦境】
我并不知这是梦。
我睁眼时，便身处禁林之中。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被妖兽环伺，将要亡于兽口。
未及思考，我立刻出手相救，她懵懂地看着我，声音像朝露那样清甜：“小神仙？”
我摇了摇头：“在下是望仙门的修士，尚未成仙。”
“修士？以后可以成仙吗？”她围着我转了一圈，好奇地四处打量。
“可以。”我想到师父的话，坚定地点点头，我定是要成仙的。
“那我也做修士好不好？你能教我成仙吗？”
我怔愣了一下，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自己尚未成仙，如何教导他人成仙？
思索片刻，方才开口道：“你可以与我一同回望仙门。”
我原先只是想帮助她成为修士以求自保，但领着她进入山门后，却不由得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仙门众人在看见我们一同回山时，皆窃窃私语：
仙尊怎么带回一个女子？是要收徒了吗？
仙尊从未与什么女子有过接触，这女子就是仙尊的情劫吗？
……
是了，既然自己偏巧在禁林中救下她，就让她成为自己的情劫吧！人间话本中常讨论什么缘分，今日际遇，不正是她与我有缘吗？
自此，我将她收为弟子，给她取名阿浮。
————
我会满足阿浮所有的要求，但她要的不多。阿浮每日勤勤恳恳修行，偶尔栽种一些花草，快要在我的竹笙院内种出一片野林。
我从未阻止，在空闲时，习惯见她为那些花草忙碌。
我在想，情劫有了，要怎么渡呢？
很快，我就有了试验的机会。
如师父料想的那般，结界出现裂缝，天下动荡不安，众人拼尽全力也未能阻止妖兽虐行。
最终，在无奈山上，我将利剑刺入她的胸膛。
阿浮的眼神迷惘，震惊地看着我，声音嘶哑，竭力哀求：“救……救……我……”
我有些不忍地背过身，不去看她，在心中一遍遍坚固自己的信念：
她是我的情劫，杀她是为了渡劫，渡劫才能成仙，才能守护人间……
阿浮没能求得我的怜悯，悲痛地嘶吼一声，转身从无奈山山崖之上跃下。
与此同时，阴沉的天空中现出一道闪电。
是渡劫成功了吗？我有些难过地想，缓缓闭上了双眼。
片刻，四周寂静无声，我睁开眼，竟是在禁林之中。
不远处，一个红衣女子正被群兽环伺……
————
【循环】
意未动，身先行。
眨眼间，我再次出手将红衣女子救下。
那张与阿浮一般无二的脸，睁着懵懂的双眼看向我：“小神仙？”
我方才察觉不妙，拉着眼前这个阿浮的手，运起御风术。
出了禁林，天空是正常的浅蓝，云雾飘渺中的人间繁华如昔，丝毫没有遭欲妖兽侵袭的痕迹。
踏入望仙门，本该在结界破裂时战死的众多修士忙碌如常，只是在见到我时，惊讶地窃窃私语：
仙尊怎么带回一个女子？是要收徒了吗？
仙尊从未与什么女子有过接触，这女子就是仙尊的情劫吗？
……
一切重新开始了。
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
我一边按照上次所行将阿浮收作弟子，一边思索着渡劫失败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阿浮并非自愿死去，所以才会失败吗？那重来一次的话，是不是只要阿浮自愿死去便可成功渡劫呢？
重新来过的阿浮和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上次的记忆，对我十分信任、依赖。
我便尝试着问她：“阿浮，你要如何才能自愿去死呢？”
阿浮并未起疑，只当是玩笑话，弯起眼睛咯咯地笑：“怎么会有人愿意死呢？人为什么会愿意死呢？”
是啊，为什么呢？人究竟会为了什么自愿去死呢？
我想了很久，终于有了些头绪。我想到了以命卜问天机的师父，想到了化身成为无奈山的上古修士，他们皆是为了阻止灾厄守护人间，才自愿牺牲。
于是，我常带着阿浮去人间游走，去禁林闯荡，希望她也能有一日为了守护人间自愿死去。
然而，我尚未来得及确认人间已在阿浮的心中有了多重的分量，意外竟发生了。
我们在禁林中见到了一棵浮生树，阿浮在触碰时无意中割伤了手指，瞬间那棵树便化身为贪食的婴孩，疯狂吮吸着阿浮的血液。
我挥剑砍向浮生树，却未想到那树炸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将我们一同吞噬。
再睁开眼，我又一次出现在了禁林中，眼前是即将成为妖兽盘中餐的红衣女子。
————
我仍沉浸在阿浮被浮生树吸取血液的痛苦之中，立刻提剑从兽口中救下她，不由自主地将她搂在怀里。
还好，又重新来过了，还好……
真的好吗？失而复得的侥幸中生出一丝无奈。若是不曾重来，我便无须尝试再将她杀死了……
这一次，我并未将阿浮带回望仙门，而是带她去了山下村落。临溪圈出一处院落，立了一座屋舍，便日日在这里生活。
我满口不提修仙之事，但依旧唤她阿浮。
她好奇地询问我的名字，我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回答：“玄尘。”
于是，她便唤我阿玄。
每日不必再忙于修行，阿浮就更加专注于侍弄植物。我每每去禁林中查看封印时，都会为她带些无害的花回来，不久，屋檐、院墙之上爬满了各色的花藤。
我们的院子虽偏，但这醒目的花园也吸引了不少村民前来。阿浮很乐意分享她的鲜花给村民，更妙的是，她对农作物种植也颇有心得。因此，我们时常收到村民回馈的新鲜果蔬。
阿浮坐在花墙下，咬着西瓜，我好像从她满足的笑容里也能尝出甜味。
好希望时光停驻在这一刻啊。我心中迸发出了此生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执念。
可惜，天不遂人愿。
禁林结界不可阻挡地出现了裂缝，我尽力劫杀，仍有几只狡诈的妖兽窜进了村子。
等我修补好结界，方才惊觉不妙，赶回花院时，只看见坍塌的围墙、断裂的屋梁……
阿浮紧紧攥着一把镰刀，满目猩红地与一只妖兽对峙。
我挥剑击倒妖兽，将阿浮瘦弱的身躯揽在怀里，渐渐感受到了她的颤栗，肩膀有些濡湿。
“阿玄，他们……他们都被妖兽吃了……”她声音如此无助，我无法回答，只能轻抚她的头顶，安定她的惊惧。
就这样低声哭了许久，阿浮从怀中抬起头来，仍含着泪光的双眼中满是坚定的神色：“阿玄，你刚刚那样轻松就杀死了妖兽，你是神仙吗？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我沉默不语，无声叹息，终是点了点头。
几经曲折，我还是带着阿浮回了望仙门，还是将她收为了弟子，还是要与她在无奈山顶面对那个无奈的天机。
这一次，她与人间村民感情深厚，对妖兽深恶痛绝，似乎已经有了自愿赴死的决心。
在知晓天机之后，她甚至拔出我亲手为她铸造的短剑，向我请求：“师父，杀了我吧……”
一切正按照我原本的计划进化进行，却与我此刻的心意完全背离，我无法刺出这一剑。
我害怕失败后，在禁林中重遇完全忘记了我的阿浮，更惧怕成功后，再也见不到任何一个阿浮……
然而阿浮比我坚决，她自尽了，再次跃下无奈山山崖。
————
再入禁林中，一切重新来过。
我又遇见了看我时眼中只有陌生的阿浮，将她带回了望仙门，然后，不再见她。
比起第一次亲手杀她，我更害怕看着她甘心赴死。
我宣称闭关，开始重新翻阅各种典籍，找寻破解之法。
我潜入禁林，找到了那棵曾经汲取过阿浮性命的浮生树，灵力催生下，枝头很快结出果实。
我摘下果实，以自己的欲念融入，使其化作一个少年。
在少年清醒之前，我化形为一位老者，将他带去了曾经建过一座院落的溪流边。
等到他清醒，我告诉他：“你叫阿玄，天机指示你一定会飞升成仙。所以，我特地来此告知你。”
“你要上山前去望仙门，拜入仙尊座下。天下将有劫难，那时，忘尘仙尊会提剑指向凡人，你要杀了他，守护你想守护的，你便可以成仙……”
于是，少年上了山，遇见了阿浮。
我因为损耗过度被迫闭关，错过了少年拜师，幸而阿浮用计将他留下，他们二人感情渐笃。
这应是我所期待的，但亲眼目睹时，却会生出酸涩。
阿浮看见了我。这一世我未曾许她依恋，她待我满是疏离和警惕。
我在心中叹息，邀她一同回山。
她未拒绝，反而乘机试探。阿浮成长太快，我要瞒不住她了。
最后，她请求我收下阿玄作弟子。
嗯，正如我愿。
————
他们一同搬入竹笙院，我仿佛又看见了从前的阿浮，只是，此次与她亲密无间的是另一个少年阿玄。
其实偶尔放肆一下，应当无妨，当我握住阿浮的手时，我如是想。
少年阿玄却很霸道，容不得我有一丝温存，立刻贴近她，抢占了我的位置。
见他们嬉闹，我脑袋发昏，说了奇怪的话。
后来，结界破裂，人间逢难，惨烈一如往昔。
无奈山山顶，阿浮扶着重伤的少年阿玄，踏入了最后的战场。
阿浮迷惘的目光渐渐清明，眼神透着冰冷与绝望。
她好像都想起来了。她在毫无意识地汲取着少年阿玄身体里本属于她的力量，周身升腾起一层红雾。
“她成魔了！”众人惊呼，齐心求我杀掉阿浮渡劫。我便提剑向前。
少年阿玄果然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挡在她身前，我心安地笑了，愈加坚定地刺出一剑。
剑未刺中，我被少年阿玄束缚，一同坠落山崖。
————
如果要有人成仙救世，那人亦可是浮生。
如果要有人为此牺牲，那人亦可是玄尘。
坠落时，这是我最后的意念。
再睁眼，竹笙院内，梦已醒，劫已渡。
（完）
剧透的话：
其实阿浮、阿玄都是玄尘……我的笔力只能允许我把故事表述成这样了，以后有机会再回来重修一下吧～完结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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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番外 浮生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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