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喉头滚动着,连退半步:“没、没什么……”
众人这才惊觉,东方明月额间的朱砂痣此刻红得异常,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珠,在苍白的肤色映衬下透着诡异的光。
他盯着榻上昏迷的闻人月白,声音冷得像山涧寒冰:“给老子救他。”
“哎哎!这就救!”潮生慌忙翻找药箱,指尖都在发抖。
“救不活……”东方明月缓缓抬眼,眸光里淬着杀意,“你便给他陪葬。”
柒月柔声劝道:“明月哥哥莫要动气,你这般恼怒,若是伤了身子,日后闻人宗师知晓了,少不得要心疼的。”
“他妈给我滚!”
无悲轻轻牵住柒月的手,低声道:“我们先不扰王上了,让他独自静一静吧。”
“滚!”
门关了,是柒月无悲离开了。
潮生指尖搭在闻人月白腕上,凝神片刻后沉声道:“鬼毒已侵入肌理,你先前渡给他的灵力早已耗竭。况且他赤脚行于山道,被碎石划破了不少伤口,失血本就多,又逢急火攻心,此刻已昏迷不醒。我先去配药施救,若实在不见好转,你再渡灵力给他吧。”
东方明月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嗯”。
“那我先去配药。”
“滚。”
房门再次关上,将外界隔绝在外,屋内只余下东方明月,以及榻上昏迷不醒的闻人月白。
东方明月抬脚,一脚将房内的椅子踹到床前,长腿一跨便重重坐了下去。
过了许久,东方明月才哑着嗓子开口,字字像淬了火:“我就他妈没良心,我他妈就不认你。”
沉默在空气中凝了凝,他又低低地呢喃,带着几分自嘲的哽咽:“……我没良心?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只是想护着你啊。”
“我就不能学结界防御吗?”声音陡然拔高,染上暴躁的戾气,“你咋就那么小心眼?咋就那么犟?追着我跑什么?很想死是不是?”
最后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尾音却颤得厉害。
突然,他猛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脸颊瞬间浮起红痕。不等那阵麻意褪去,又是一掌落下,带着自厌的狠劲:“我他妈不是早就斩情了吗?……怎么还会心疼你?”
……
“我操了,你想死我不拦你,我走了,爱死不死。”
门板被猛地甩上,发出一声暴躁的闷响。东方明月独自坐在门外的屋顶上,身影在夜色里沉默着。
许久,潮生才推门进去。
屋内空无一人,他自然想不到,那个他以为早已离去的东方明月,始终静坐在头顶的瓦片上,此刻是连呼吸都被压得极轻。
潮生嘟囔着:“这药咋不管用呢?看样子月白是真气坏了,气上头了。要不就等明日看看月白的症状?不行啊,那小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得在这儿守着。唉,就是可怜我这把老骨头,还得熬一宿。”
夜静得沉,星子倒亮得很,一颗一颗缀在墨蓝的天上。东方明月躺在房顶上,望着满天星子,思绪忽的就飘回了七年前。
那时候,他们还在蜀地。
“跟我走?”说话的是闻人月白,那时他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毕竟才二十出头。他望着眼前小小的男孩,粉雕玉琢的,像个莹润的玉团子。
“不去。”奶声奶气的,这玉团子,正是十岁的东方明月。
“你爹娘都不在了,一个人怎么行?我不放心。”
“哥哥,为什么我不死啊?”
“胡说什么?”闻人月白皱眉,“你爹娘在天上看着呢,肯定盼着你好好活着。”
“哥哥,我想吃娘做的东西了,你带我去吃好不好?”
“好,你想吃啥,我带你去。”
川菜馆里,红油翻滚的菜端上桌,东方明月扒拉了两口,突然摇头:“不是这个,不是这个……阿娘,阿娘……”
“别哭了,先别吃了,当心噎着。”闻人月白伸手想替他擦泪。
“不要,我要吃,就要吃……”他梗着脖子,筷子还在碗里乱戳。
“慢点,慢点吃。”
东方明月愣了愣,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砸在桌上:“哥哥,这不是娘的味道,你带我去别处找。”
“好吧,”闻人月白叹了口气,“但你慢点吃,别把肚子吃坏了。”
城南的馆子换了一家又一家。
“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东方明月咬了一小口就吐出来,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别吃了,再吃你肚子哪受得住?”闻人月白拉住他的手。
“啊!我就要吃!”东方明月急了,挣扎间没留意,竟狠狠咬了闻人月白一口。
“嘶——”闻人月白倒吸一口凉气。
“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他慌忙松口,眼里瞬间蓄满了泪。
“无碍。”闻人月白揉了揉他的头,“别吃了行吗?”
“可是,娘做的味道……”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屈得像要化了。
“听话,你还太小,不能这么折腾自己。”
“啊……呜呜……”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眼泪混着委屈,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最后,东方明月的胃真的吃坏了,打那以后再也不能碰辣的。
闻人月白把他带到玉露后,东方明月开始厌食,怎么都不肯吃饭。这孩子性子又倔,劝也劝不动,闻人月白没辙,只好自己学着下厨。
一开始,东方明月连看都不看那些饭菜一眼。直到有一回,闻人月白做了些江浙那边的甜食,甜香飘过来时,他不知怎么就动了心,拿起勺子尝了尝。
“这是娘的味道。”他轻声说。
真的是娘的味道吗?或许吧。又或许,是另一种温暖的、妥帖的,被人放在心尖上疼惜的,爱的味道。
当他从回忆里抽离时,东方明月才惊觉自己竟已跳下屋顶,不知不觉走到了屋子里,那里是有闻人月白的地方。
屋里,潮生正揉着眉心打哈欠,见他进来,哑着嗓子道:“你回来了?我这把老骨头实在熬不住了。”
东方明月淡淡应了句:“您走吧,路上当心些,别真死半道上。”
潮生离开了。
东方明月看见榻上昏迷的人,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确实没良心,竟然就这么忘了您以前对我的好。等您醒过来,咱们之间就两清了。”
“您就当从没捡过我吧。”东方明月望着榻上的人,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涩,“我们这样的关系,确实尴尬得很。其实我也说不清,当初那份喜欢,是不是不过是年轻气盛的一时冲动。”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蜷了蜷:“如今我既已斩了情,对您便再没什么牵挂了。留在您身边,反倒让您为我受了伤,实在不值当。”
话虽这么说,他却抬手结了个印,淡金色的咒纹落在闻人月白眉心:“可我偏不服气……这保护咒我给您下了,我的能力也就这样了。至于我自己,即便再怎么不小心,横竖也死不了,便不必了。”
“对了,我打算走了。”东方明月望着榻上毫无动静的人,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但我得看着你好起来才行。你怎么还不醒?莫不是那老头医术太糟?”
他说着,俯下身,再次捧起闻人月白的脸,指尖微微发颤:“我给你渡点灵力,总该有点用。”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起誓。
下一刻,他俯下身,唇瓣贴上对方微凉的唇,轻轻撬开,温润的灵力顺着相触的唇齿,源源不断地渡了过去。
这次渡入的灵力又快又急,像是要把积攒了许久的力气一股脑全送出去。东方明月望着闻人月白毫无血色的脸,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了几滴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
“唔……”
闻人月白猛地被这股汹涌的灵力呛得闷哼一声,睫毛颤了颤,竟缓缓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像是凝固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东方明月,看着那双泛红的眼,喉间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一个字。
“醒了?那我走了。”东方明月直起身,指尖还残留着对方唇上的微凉,语气硬邦邦的。
“别走。”闻人月白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气若游丝,却攥住了他的手腕。
“您叫我不走,我就不走吗?”东方明月想挣开,手腕却被他攥得很紧。
“你的灵力……”闻人月白望着他苍白的脸,眉峰蹙起。
“不劳您费心,够用。”他别开眼,不去看对方眼底的担忧。
“谢谢你。”
“不用谢。”东方明月用力抽回手,“你是为我才变成这样,这点事都做不到,我才真叫没良心。好了,你既醒了,咱们就此两清。”
“……为何?”
闻人月白咳了两声,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我们之间,究竟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您没做错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错。”东方明月别过脸,声音冷硬,“您是高高在上的宗师,是天上的谪仙人,而我不过是个堕魔之人,是魔界余孽。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
“可古城女鬼,潇湘将军……那些恶鬼邪祟,你都出手帮过。怎么会……”
“那又如何?”东方明月猛地打断他,语气带着刻意的尖锐,“不过是我想证明自己罢了。我就是想和你撇清关系,不行吗?我就是没良心,怎样?”
“咳咳……”
闻人月白被他的话激得连咳几声,却固执地望着他,“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从来没变过。”
“可世人眼里呢?”东方明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您既醒了,我就该走了。再待下去,指不定又会让您为我受伤,这份罪孽,我担不起。”
而后,门被重重关上。
室内便只剩下闻人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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