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无隅束于脑后的墨发随风飘扬,白绸覆眼,眉心红痣艳丽似血,露出的半张脸上,丑陋的伤疤纵横交错,万莲金盏掠入她眉心朱砂,知无隅语气平静:“看来前辈也玩腻了猫捉老鼠的把戏。”
狂风呼啸,天色昏暗,犹处日落时分。
柿金盏忽然发觉,不知何时,她身前缓缓悬浮着一朵不到一指长的小金莲,相比于在知无隅身边个个碗口大的金莲,护在柿金盏身边的它,像个刚刚被师傅领入山门的懵懂孩童,明明那样脆弱,却依然顽强地散发淡淡金辉。
柿金盏盯了它几眼,没有出声。
知无隅的声音被肆虐的大风卷走,消散在天地间,下一刻,三道人影站在云头,居中一人状似不耐地挥了下袖子,乌压压的黑云登时散去,天宇开霁,长空澄碧,恍若传说中仙子身上的霓裳羽衣般轻盈美好。
又是一个瞬间,云头的三人已到了知无隅面前,两方仅隔数十里之距。
对于一个元婴而言,这点距离大可忽略不计,相貌年轻清俊的蓝衣男子轻摇折扇,笑眯眯地冲知无隅抬了抬下巴,后者身边围绕的朵朵金莲立刻化作齑粉,连同她自身亦“乖乖”飞到了他跟前。
男子打量着面无表情的知无隅,遗憾道:“可惜脸毁了,不然也是个美人胚子。”
他扭头眼神埋怨地看向身侧的俊美男子,语气不悦:“柏舟,你也别怪师兄说你,你自个看看,好好的小美人,被你祸害成什么样了,师兄甚是心痛呐。”
徐柏舟拱手,态度谦卑地连连应是,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了玄衣女子眉心的红痣。
他眼底闪过一抹错愕。
站在蓝衣男子另一侧的粉裙女修脸色苍白,瞧着十分虚弱,她轻声为徐柏舟解围:“好了,师兄,先做正事,我之前正是因为疏忽才白白损失了四个傀儡,迟则生变。”
蓝衣男子合拢折扇,浑不在意地回道:“变数?在这小小的云垂王朝,能有什么变数?”
话虽如此,他仍是望向了从刚才开始一直默不作声的知无隅,笑道:“怎么,觉得我一个堂堂元婴修为竟跑来欺负你一个小小的筑基蝼蚁,在心里骂我实在是厚颜无耻?”
知无隅沉默不语。
蓝衣男子仅是朝她释放了一点威压,就将知无隅压制得动弹不得,如同凡夫俗子面对比天高的山岳,只能俯首跪拜。
蓝衣男子抬手,用扇柄挑起知无隅的下巴,微笑:“不过那又如何?我修为比你高,你就只能乖乖受死,这个世道,从来是弱肉强食,”他收回折扇,漫不经心地轻敲手心,“你是自己奉上法宝,还是死了之后交出来?我乃心善之人,今日相逢即是缘,你来选。”
女修补充了一句:“我答应过二师兄要把她送过去的,二师兄最近刚好缺个炉鼎。”
蓝衣男子奇怪道:“先前洛水国送来的那批呢?”
女修抚了抚鬓角碎发:“没了。”
蓝衣男子不再多言,转向知无隅:“你也听见了,选吧。”
徐柏舟本以为她依旧不会开口,他握住腰间的雷玉紫鞭,心口处仿佛被烧红的铁块活生生烙下了一个破洞,疼得他呼吸微滞。
徐柏舟移开视线,不再看她,一心一意凝视着粉裙女修,眼神温柔似水。
安静了几个呼吸,知无隅突然灿烂一笑,长风呼啸,她声音清浅。
“你吵你爹呢。”
一处棋盘,雪白小人抬手利落一划,庞大似山岳的灰色棋子旋即如同刀切豆腐般对半而开,轰然崩塌。
蓝衣男子微微一愣,旋即他笑眯起眼:“什么?”
徐柏舟茫然地看向那个动都动不了的玄衣女子。
瞬息间,蓝衣男子面色一变,他一挥袖子卷起徐柏舟两人,身形暴退到百里之外。
他后退的刹那,知无隅张开嘴,从她口中蓦然开出一朵比她脑袋还要大上一圈的金莲,这朵非同寻常的金莲花蕊中,赫然禁锢着一只受伤的鸢鸟,若仔细一看,这只鸢鸟身上的羽毛已失半数。
远处的徐柏舟望见鸢鸟,莫名眼熟。
结果眨眼间,玄衣女子连同金莲与鸢鸟,一齐炸开,爆发出的灵力漩涡瞬间激荡起滚滚沙尘碎石,一时间漫天黄沙乱石飞舞。
女修脸色阴沉:“她引爆了那只鸢鸟的妖丹?”
蓝衣男子轻轻摇起折扇,唇角带笑,一双狭长眼眸却毫无笑意:“不止,刚才是她的一粒心神在控制肉身,唯有这样才能骗过我,让我以为她是要用万莲金盏来一次玉石俱焚,只要我不敢去赌,她就有机会藏身于万莲金盏远遁,不过那粒心神自然要留下,所以,她是先早一瞬自爆那粒心神,收回肉身的同时牵引妖丹。”
女修闻言,愕然失声叫道:“她疯了不成?!筑基后期就敢自爆一粒心神?!”
筑基修士能凝聚出的心神元少之又少,每粒又都与魂魄相连,凝聚而出的心神元越多,结成金丹时便会越顺遂,因此没有几个筑基舍得放出一粒心神出去,更别提自爆一粒心神,这与自杀有何分别?
心神元,何谓心神元?自是在修士魂魄深处诞生,又兼具肉身之元,故成心神元。
女修亦是筑基后期,她识海内仅有三粒心神元,仅这三粒都靠了外力帮助才得以在百年内凝聚。
故而,她根本无法想象一个筑基后期,自爆一粒心神元的后果,莫非那柿金盏天资不凡到了这种地步,百年间凭自身凝结的心神元已有两三粒?
蓝衣男子冷笑:“她疯没疯我不在乎,今日若因轻敌让她跑了,回去后我就得疯上一回了。”
话音刚落,整个戈壁滩忽然震动不已,隐隐夹杂着无数吼声。
蓝衣男子神情凝滞,放出灵识一探,破天荒地脸色铁青起来。
风沙仍然漫天,女修心道不妙,强作镇定问道:“发生何事?”
蓝衣男子怒极反笑,他手中折扇宝光流转,煞是引人注目:“我说呢,她为何故意把我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带,师妹,你到底是从哪找来这么一个疯子?”
“师兄何意?”
他展开折扇轻轻一扇,风沙退去,天地清明,戈壁滩发生的一切清晰可见。
徐柏舟目瞪口呆,女修一时无言以对。
戈壁滩远处,一道乌压压的长线正气势汹汹地奔涌而来,似海啸奔腾呼号,又如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兽在大地上以摧枯拉朽的冲劲吞没一切。
兽潮,已至。
蓝衣男子阴晴不定地注视着由远及近的兽潮,他已经理清了所有,忽而一笑:“愣着干甚,这正是拿妖丹的好时机,还不快去通知他们?”
女修松了一口气,转身施展拜月教独门秘法联系同门。
蓝衣男子则扭头望向一个方向,俊眉扬起,自言自语道:“你最好每一刻都祈祷别落在我手里。”
一旁的徐柏舟被他身上散发的威压逼到脸色苍白。
南面山脉隐蔽洞穴内。
万莲金盏通体灰暗,无精打采地落在知无隅头顶。
柿金盏的魂魄飘浮在半空中,她望着盘腿坐着调整呼吸的知无隅,此刻的知无隅浑身黏满泥巴,亏得是一身玄衣,否则不堪入目,柿金盏眼底情绪复杂。
知无隅以一粒心神外加之前从那四人尸体储物袋中发现的千路鸢妖丹为代价,险之又险地从元婴修士手中逃脱,但远遁瞬间仍被爆炸波及,她整个人一头栽进了烂泥地,好不容易爬出来,化作白骨的双腿直接碎了大半,知无隅强撑着继续逃命,这般冒险的后果是,她险些半路上神魂崩溃,数次呕出大口鲜血,若非万莲金盏以最后残余的灵力反哺知无隅,修补好双腿,稳住体内因自爆一粒心神带来的严重伤势,她根本走不到这里。
除了这些,知无隅眼下还成了货真价实的瞎子,她的一双小观眼在引爆那粒心神元时便碎了,而且这个还是柿金盏无意中发现的,知无隅操控万莲金盏险些撞入山崖,她急忙抢过控制权,随后发觉知无隅真瞎了。
即便到了这种只差一点便丧命的地步,知无隅竟还能记得提醒柿金盏要抹去路上沾染到她血迹的一切东西。
她嘱咐柿金盏时,每说一个字,溢出唇角的鲜血便多出几分,柿金盏见状揪心不已,知无隅却能做到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地交代她一番话后再盘腿坐下,直到那一刻,她终于失去意识。
魂魄受创,必须花费一段长久时日才能慢慢养回来。
柿金盏无言叹息。
现在回看片刻前的经历,真真惊心动魄,此番种种环环相扣,但凡知无隅有一丝一毫的胆怯退缩,她们早就成了蓝衣男子的扇下亡魂,可明明活了下来,柿金盏却心头发闷。
她想起了方才在逃命路上与知无隅的对话。
“前辈,你,你为何要故意引发兽潮?!”
“……”
“你是有意跑到那片戈壁的?”
她喃喃自语复自答。
“那片戈壁,是了,离那处戈壁不远处便是一方妖兽休眠之地,今日成了你安排的后手,对不对?”
知无隅语气平淡,果决道:“做便做了,那又如何?”
“我,我只是……”
“闭嘴,过来操控万莲金盏。”
她的声调太过淡然,一说完就开始狂吐鲜血,柿金盏看得瞠目结舌,而下一刻柿金盏惊觉她们即将笔直地撞入山崖,吓得她差点由死还生。
思绪回转。
兽潮如海水奔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南面整座山脉,此处洞穴之所以能避开此劫,全因知无隅刻意抹上的千路鸢的粪便,这让这些只凭本能的妖兽误以为洞穴是同类,自然会绕道。
柿金盏来到洞穴口,入眼尽是形态各异的妖兽。
这些妖兽有一半都相当于金丹境界,另一半则为元婴,故而兽潮极为凶险,五十年一次小兽潮,一百年一回大兽潮已是成例,一百年前过了大兽潮,离下一次小兽潮尚有几年,但因知无隅,此次小兽潮提前了些。
一些不知原委的修士,恐怕会葬身于此。
事实上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与洪荒域接壤的这条边境线上因受了洪荒域狂暴灵力的影响而成为金丹与筑基修士们打磨魂魄的首选之地,故而常年累月有不少修士停驻。
而现在,兽潮突至,这些人九死无生。
柿金盏从小在堆碧阁受到的教导便是与人为善,心中长存善念,如今看到知无隅提前引发兽潮,一想到会有无辜修士为此送命,她便坐立不安。
偏偏又不好去对知无隅说些什么,她几乎丢了一条命才绝境逃生,柿金盏怎能自诩正义高尚就来指责为自保的知无隅?
然而人就是这般矛盾,脑袋里的道理一套又一套,可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不能怪知无隅,柿金盏只好为难自己。
从责怪自己无法帮上知无隅一路到了后悔当年救下徐柏舟,她怪天怪地怪自己,始终没去怪始作俑者知无隅。
一旁的知无隅已悄然醒来。
脸上覆眼的白绸沾了血污,身上的衣衫被血和烂泥糊到一块糟塌得不像样,她活脱脱是个乞丐的模样。
知无隅对此毫无芥蒂,她一醒来立刻查探起体内伤势。
灵力枯竭,境界下跌,由筑基后期跌到了中期,还好,她松了一口气,万莲金盏不愧是玄级上品法宝里头一流的防御法宝,竟能替她挡下大半因自爆一粒心神而对魂魄造成的创伤,多亏了万莲金盏,知无隅才能一直保持清明,至于魂魄的伤,基于一些自身原因,远远没到重伤的程度,原本在她的预想里,自爆一粒心神后,这具柿金盏的肉身境界应跌到筑基初期。
岂料万莲金盏给了知无隅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
至于五脏六腑的伤势,她不怎么在意,诸如右手手臂骨折,咳出了体内内脏的碎星子,胸腔肋骨断了几根之类的,知无隅根本是无动于衷。
她转头巡视起识海心湖去了。
整个的识海缩了大半,柿金盏的记忆画卷不得不随之变小。
心湖之上,一朵金莲上方躺着一个雪白小人,她眉间红痣妖冶如火。
见着了知无隅,小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扑腾着翻过身,一幅懒得见她的架势。
雪白小人是知无隅一百年前最初凝聚出的一粒心神元,也是唯一的一粒,与旁人不同,那时她已无肉身,已然不可能有肉身之元,所以知无隅至今都不明白,为何她能凝聚出心神元,而且这粒心神元诞生之后,不曾去寻常心神元应前往扎根的识海,反倒把心湖当成了窝。
与女修猜测的知无隅拥有两三粒心神元不同,她只有这一粒莫名诞生的心神元。
更为诡异的是,一发不可收拾。
知无隅低头。
心湖之下,一双纯粹金色的眼眸与她对望。
霎时间,整片心湖湖面瞬间被星星点点的金芒占领,衬得此处犹如一片金色的海洋,恢宏壮丽似仙人梦境。
趴在金莲上的雪白小人忽然扭过身来,一个轻跳,站在了心湖湖面上,她不耐烦地跺了跺脚,金色海洋转瞬消失,一切重归平静。
雪白小人打了个哈欠,随意地挥了下手,跟前凭空出现了一个有着金色双眸的“知无隅”,她温顺地朝雪白小人作了个揖,随即原地融入心湖之下。
知无隅已见怪不怪。
通体莹白的小人极为珍惜地摸了摸眉心红痣,她俯下身子以心湖为镜照了照自个其实五官模糊的脸蛋,满意地直起身,十分臭屁地冲知无隅昂起下巴。
传达的意思是,她脸上可没那些丑丑的疤,身上也没有满身烂泥,世上居然有落魄得像只落汤鸡的人。
知无隅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这个臭屁的心神元是谁,按理说,心神元诞生于魂魄深处,其性情作风应与自身一致。
而心湖里的那个。
呵,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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