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巡视下来,除被雪白小人阴阴怪气了一通外,眼下的惨况尚在知无隅的预料范围之内。
她试着重塑出一双小观眼,几次三番,终不可得,知无隅只好暂时放下此事,失去视觉不是小事,尤其在这个时候,外面还有个元婴在虎视眈眈,她必须尽快恢复如常,最起码要能重新驱动万莲金盏,否则仍有性命之忧。
唯一对她有利的,是目前持续一个月的兽潮。
这一个月内,知无隅无须担忧被蓝衣男子发现。
她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却不忘关注柿金盏的动静。
飘荡在洞口的柿金盏百无聊赖,正打算转身,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抹青绿色,她定睛看去,离洞穴数十里开外的大树下,一只身披青绿羽毛的鸾鸟正在与一头个头比它高出数倍,流着腥臭涎水的凶猛黑熊对峙,这只鸾鸟浑身的羽毛犹如以青山绿水染就,雅致似文人笔下的山水画,它的背上趴着一个不省人事的红衣男子,青鸾为保护他,多次放弃躲开黑熊利爪的机会,任由身上出现可怖血痕,黑熊双目血红,已然丧失理智,全凭本能地去攻击青鸾背上的男子,青鸾昂起头,发出凄厉哀婉的长鸣。
目睹一切的柿金盏如同受了蛊惑般不管不顾地探出手去。
洞穴入口处的一层结界水波微漾。
知无隅紧紧攥住柿金盏的手腕,后者指尖堪堪触碰到水幕。
柿金盏呆愣地扭头,猛然回神,情知闯下大祸,她惴惴不安地瞄了知无隅几眼,知无隅用于覆眼的白绸在方才起身的瞬间不堪重负跌落在地,此时的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一张布满疤痕的脸毫无血色,满身泥泞,表情平淡,语气无甚起伏:“后退,它已发现此处。”
柿金盏闻言,反客为主,拉过知无隅飞快后退,直到贴上洞穴内壁。
下一刻,一团青绿色的毛团破门而入,一路滚到了她们跟前,在知无隅示意下,柿金盏身形化作轻烟飘入她眉心红痣内。
黯淡无光的万莲金盏亦恹恹地掠入她的袖中。
青绿色毛团一动不动。
等了须臾,知无隅摸索着捡起枯枝戳了截它。
它这才仿佛回过魂来,颤抖着舒展身子,一个红衣男子被青鸾护在柔软的肚皮上,它的一双碧色瞳孔惊惧未消,警惕地盯着知无隅。
柿金盏在识海内小声为知无隅讲解:“前辈,这只青鸾虽未成年,但已觉醒了传说中的神兽血脉,日后定能渡劫为凤凰,你瞧它有四支尾羽,这就是证明,”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羡慕地赞叹,“整个若水域能化凤凰的鸾鸟一只手便数得过来,这青鸾的主人真是好大的造化,竟能得其认主。”
知无隅面不改色,淡然询问:“青鸾有何玄妙?”
说到这个,柿金盏兴致勃勃,她幼时极爱看闲书,为此还挨了师傅的不少打,她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完全没听出知无隅的言下之意。
她那句话的意思是:这只青鸾有何用处?吃了是否对自身有利?若有利,是怎么个吃法?生吞活剥还是煎炒烹炸,亦或是炖成一锅汤?
这只青鸾个头不小,一顿肯定是吃不完的,若能卖当真是极好。
青鸾莫名觉得心头笼上彻骨寒意,它战战兢兢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双眼无神又十分邋遢的女子,默默抱紧主人。
知无隅耐心地听了许久,挑着记下了重要的讯息,幼年青鸾修为只等同于人族金丹后期,其尾羽乃天生滋养魂魄的大补之物,其声能助人破除迷障,世人视青鸾为男女情爱的象征,素有青鸟携信,以诉相思的美好蕴意。
知无隅若有所思地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鬼画符。
金丹后期,不可强取。
“相传上古时代,青鸾留下了‘孤鸾照镜’……”,柿金盏忘乎所以,沉浸在自身小天地里,知无隅出声打断:“它相当于人族的几岁心智?”
柿金盏下意识回答:“幼年鸾鸟其实都挺蠢的,只有四岁孩童的心智,不然也不会被各大宗门逮了个干干净净……”
得到答案,知无隅当即立断,朝柿金盏丢出一个字:“哭。”
柿金盏茫茫然不知所措。
青鸾搂着昏迷的主人满心戒备,冷不丁看见这女子忽然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它一愣,旋即幸灾乐祸,玄衣女子艰难地起身坐在地上,抬起手往空中胡乱摸索一通,虚弱无力地轻声细语:“是谁?我看不见了,你是谁?外面怎么样了?我的鸟刚刚为保护我独自去引开妖兽,请问你有看见它吗?它是一只浑身雪白的鸢鸟,”言及此处,玄衣女子哽咽起来,“都是我拖累了它,是我对不起它,我的小白,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蓦然捂住满是疤痕的脸,失声痛哭,泪水从她空洞麻木的双眼中流下。
青鸾见她如此,再联想到自己与主人,一时心有戚戚然,主动把脑袋凑了过去,蹭了蹭这个可怜女子的肩头。
玄衣女子瘦弱的肩膀微微耸动,并未理会它。
失去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家人,她一定很难受。
青鸾心想,干脆整个挪到了她身边,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红衣男子,伸出翅膀拍了拍玄衣女子的脑袋。
知无隅的心湖古井不波,柿金盏负责痛哭流涕,她则为青鸾编造了一个她与一只名为小白的千路鸢之间感天动地,生离死别的哀转凄绝的故事。
青鸾动容不已,一双碧绿的眼眸蓄了泪水。
柿金盏不忍再听下去,正好知无隅表示不再需要泪水点缀,她扭头去看被青鸾晾在一边的红衣男子。
“唉,可惜我魂魄受损,不能感知到小白所在,若是能有滋养魂魄的法宝在手,我何愁找不到小白呢?呵,不过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知无隅自嘲一笑,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忽而又猛烈咳嗽起来,当着青鸾的面,她吐了一口淤血,随意拭去唇角血迹,知无隅歉意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青鸾扭头看向自己华美的四支尾羽,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
柿金盏惊叹于红衣男子相貌之昳丽出众,眼尖地发现他绑在发辫上的红色丝线正闪耀着迷人的光泽,她本能觉得眼熟,似是在哪见过,沉思之际,青鸾的闷哼吓了柿金盏一大跳,她回头一看,默默捂住眼睛。
青鸾忍痛拔下了一支尾羽,将其轻轻放在知无隅的手心,眨眼间,其色青翠欲滴的尾羽化为一滴苍绿色的水滴,它贴上她眉心的红痣,消失不见。
知无隅原本萎靡不振的魂魄如饮琼浆,重获新生。
心湖之上,雪白小人手中多了根青绿色的羽毛,她甚觉新奇,左看右看。
知无隅的伤瞬间好了大半。
不愧是神兽血脉,凤凰神种。
她开始尝试汲取灵气,青鸾则梳理起羽毛来,知无隅敏锐察觉到青鸾放松下来时,它周边会自行汇集天地灵气,她果断凑近青鸾,几乎扑在了它身上,一边口称感谢,一边打起杀人夺鸟的主意。
万莲金盏悄悄出现在知无隅身后,学着她的样子吞吃灵气。
一人一金盏,各有各的鬼鬼祟祟。
半炷香过后。
青鸾轻轻推开趴在身上的知无隅,歪了歪小脑瓜子,有些不解这女子为何不赶紧去寻她的小白。
知无隅站起身,一双小观眼重塑,万莲金盏偷偷摸摸捡了几片掉落的羽毛,随即飞快藏入她袖中。
知无隅抱拳,声音清朗:“多谢相助,我已寻到小白的位置,先行一步。”
万莲金盏内存有千路鸢的羽毛,可利用羽毛掩盖知无隅的人族气息,她只要不自己冲进兽潮里对着妖兽攻击,已能畅通无阻,在这些失了心智的妖兽眼中,知无隅只是一只千路鸢。
万莲金盏的伪装堪称无懈可击。
知无隅放弃了杀人夺宝的心思,原因有二,一是她此时只是筑基初期,与青鸾境界相差不小,控制击杀它的可能性太少,二则万一红衣男子昏迷前布置了后手,她冒冒失失撞上去,是嫌命长不成?此举风险与突发情况过于大了,她权衡利弊,毫不犹豫地选择远离。
她离去之前,顺手撤走了障眼法与千路鸢粪便。
知无隅走后仅过了一盏茶,红衣男子缓缓醒来,他的一张脸美如冠玉,长睫如蝶翼,天生一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脖颈上生了颗小痣,无端勾人,肤色晶莹如羊脂玉,站起身后身形挺拔,腰带勾勒出劲腰,一身红衣衬得男子越发姿容端丽,一头乌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垂在胸间的发辫上缠着红色细线。
其人红绮如花,妖颜若玉。
匪有终头痛欲裂,他知道这是母亲在催他回家,挨过这阵疼,他吐出一口浊气,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凝滞。
他蓦然大怒,声音微微沙哑,又透着少年的干净:“是哪个兔崽子干的?!”
青鸾懵懵懂懂,讨好地蹭了蹭匪有终,他深呼一口气,闭上双眼。
少顷,匪有终睁开眼,抚摸着青鸾的脑袋冷笑道:“都敢骗到小爷头上了?丑八怪,我看你往哪跑。”
丑八怪拿了尾羽,但她又怎知青鸾尾羽的妙用远不止滋养魂魄,更是丹修梦寐以求的炼丹材料,凭她低微修为根本无法炼化,带着尾羽的丑八怪等同于随时在向匪有终报位置。
他翻身骑上青鸾,青鸾仰头长鸣一声,展开双翅,冲出洞穴,青鸾浓密羽毛里,趴着一只白胖的蛊虫,它从沉睡中醒来,抖了抖身子,顿时消失不见。
匪有终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此人乃阳关洲顶尖势力合欢宗宗主之子,自小偎红倚翠,入眼皆是姝色,从此养成了刁钻傲慢的性子,最讨厌丑陋的东西,合欢宗宗主宠子无度,什么都紧着他,匪有终亦争气,天资卓绝,修行不过区区五十年,已踏入元婴境,他在合欢宗的住处是一座宫殿,里面住满各色美人。
毕竟合欢宗的双修之法,放眼整个若水域,无人能出其右。
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匪有终此次离家出走,只因半年前与几个双修伴侣玩闹时,无意中损坏了宗门至宝:合欢红线,试练失败,这导致他直接失去了宗主候选人的资格。
“合欢红线凌驾于世间任何情蛊之上,对于男女之事,合欢红线可谓月老红线一样的存在,由它牵连的两人,神魂相连,性命共存,男女双方会在合欢红线的影响下,彼此心生情意,再行双修之事时,皆是事半功倍,合欢宗常用它来选拔宗门弟子。”
柿金盏终于记起了那根红线的来历,连忙将此物告知知无隅,知无隅只是问她从何得知,柿金盏却记不起来了,坦言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曾经亲眼见过此物。
知无隅没再说什么。
心湖上的雪白小人却丢开了青绿羽毛,皱起了小脸蛋,一幅不高兴的模样。
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清澈。
匪有终清楚地记得,他把合欢红线弄断后,宗门里的人对他的各种冷眼以待。
由情诞生的合欢红线在他手上断了,说明合欢红线不认可他匪有终的情,其他手上有合欢红线的宗门精英都完好无损,唯有他手里的这根断成两截,这场宗内私底下举行的试练,匪有终首个出局,得到合欢红线认可,等同于得到合欢宗的青睐,反之亦然。
早已对他放浪形骸的作风不满的宗门长老立刻借题发挥,接连几天宗门弟子也对他指指点点,匪有终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他将断掉的红线绑在头发上,带上青鸾一走了之,只留给宗主母亲一句话,他会带着完好如初的合欢红线回来。
岂料才走到云垂王朝,便遇上了小兽潮,匪有终被妖兽的声浪震昏,再醒来时,不仅受了伤只有金丹圆满的修为,爱宠青鸾还竟然少了支尾羽,查看记忆,是个满脸疤痕的丑八怪哄骗了青鸾,匪有终本就一肚子火气,眼下更是怒不可遏,丝毫未注意到一只白胖蛊虫悄然爬上了他的小腿。
“前辈,怎么不走了?”柿金盏困惑发问。
她们停留在东边的山崖上,过了这座岂不山,就算离开云垂王朝与洪荒域的边境线了,离知无隅的目的地乐平郡亦只差百里了,乐平郡由修士互相买卖灵植灵器丹药等物而形成,是一个大型商业性质的州郡,人一多,鱼龙混杂,是个遮掩踪迹的好去处。
知无隅绑好绸带,依旧一身泥泞,她盘腿坐下,微风轻拂,黑发飞舞,她平声道:“有客将至。”
柿金盏一时惴惴不安,小声问道:“不会又是来找我们麻烦的吧?”
知无隅想了想,答:“十之**。”
柿金盏面色一白,极小声地追问:“那这次前辈还有后手吗?”
知无隅诚实地摇了摇头,顿了下,十分难得的安抚她:“你且放宽心,万事有我。”
柿金盏欲言又止。
知无隅气定神闲:“有心无力。”
柿金盏提起的心终于放下。
虽然清楚知无隅的意思是因腾不出手,才办不成与引发兽潮一样祸水东引的事来解除困境,但柿金盏莫名心满意足。
少顷。
一抹青绿色御风而至。
一身红衣,容貌昳丽的男子踩在地面上,他望向坐着的知无隅,扬起的笑容冰冷:“你说你一个瞎子,长得丑就算了,为何要出来吓人?”
柿金盏忿忿不平地嘀咕着:“长得好看就了不起吗?凭什么随意攻击别人的长相,关你屁事,觉得丑有本事就自戳双目啊。”
知无隅听着她抱怨的话,脸上无甚表情,淡然回应:“道友说笑了,如你所说,我都是个瞎子了,还管别人?譬如这位道友,你哪怕长得跟坨屎一般无二,我也是毫不在意的,毕竟我不仅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还是一个懂得些礼义廉耻的人,不会随意对他人指手划脚,道友以为然?”
柿金盏努力憋笑。
匪有终停在知无隅几步之远的地位,他冷笑一声:“道友好口才,难怪能骗去我青鸾的尾羽。”
知无隅唉声叹气起来:“非也非也,我并未欺骗于它呀,道友若不信,我可当场立誓。”
匪有终只觉大开眼界,翻腾的怒意使他脸色阴沉:“到此为止,你骗去我青鸾的一支尾羽,今日便留下这条命赔给我。”
话落的刹那,他刚欲抬手,忽然惊觉体内灵力凝滞似冰。
匪有终脸上的表情有一瞬裂开。
青鸾察觉到气氛的微妙,立即护住他,疑惑地看向慢慢悠悠起身的知无隅。
匪有终咬牙切齿:“你都干了什么?!”
他的眼尾一片通红,如同抹上了胭脂般醉人,本就偏妖异的长相越发诱人。
柿金盏看呆了,她移不开眼,只觉目眩神迷。
知无隅双手负后,玩味笑道:“我说了,我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
她出声的瞬间,匪有终的身子莫名其妙不听使唤,自发朝知无隅走去,青鸾被他推开,碧绿的眼眸满是不解。
他神情呆滞,配上向知无隅走来的动作,整个人异常滑稽,眼尾粉红,俊美容颜勾人采撷。
秘术秋叶,操控世间蛊虫,恰好匪有终身上的那只经过她一番改造后能控制元婴及之下的心神。
知无隅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根顶端沾着不明黄色的千路鸢羽毛,在匪有终的眼皮子底下,缓缓伸向他的脸。
匪有终目眦欲裂,却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他脸上涂涂抹抹。
他闻到了一股恶臭味。
在这短短的半盏茶时辰内,堂堂合欢宗宗主之子,险些道心破碎。
知无隅在他脸上画了只王八,画完收工,她丢下羽毛,拍了拍手,笑得和蔼可亲:“小小的见面礼,一炷香后,你体内的蛊虫将会自爆,我还为道友准备了一场美好的露水姻缘,道友不必谢我,对了,我叫柿坏人,坏人的坏人,我行走江湖与道友相反,素来讲义气,这些都不值一提,道友就此留步吧,切莫相送。”
匪有终气得心口发疼。
谁都未曾留意到,他发辫上的红色细线正在煜煜生辉。
匪有终凝视着那抹玄色消失的方向,心头气恨难平。
山高水长,你我终有相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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