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郡,乐平镇。
人流如织的街道旁,一家名为清风的小客栈里头,坐在一楼喝酒吃饭的多为年龄各异的散修,最高境界不过金丹初期,在这乐平镇,这种散修占了修士人数的大头,他们无门派倚仗,大多散修稳妥起见往往三五同行,互为臂膀,亦有特立独行之人,不喜与人结伍,独坐一桌自斟自饮。
今日苍天碧云,晴空明净,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坐在靠窗位置的一桌共有六人,四男两女,三个男子皆是身材雄壮,五大三粗的莽汉模样,两个女子身形纤弱,头戴帷帽,剩下一个男子坐在那三个莽汉中间,如同珠玉落在瓦砾间,男子身着雪青儒衫,腰间别着一把扇子,一双墨黑的眼睛透亮澄澈,面容俊秀。
反差过大,引来不少目光。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咽下嘴里的肉,声音洪亮:“咱们搁这都待一个月了,连大妖的毛都没摸着一根,真是晦气。”
他的声音宛如洪钟,在场之人不想听都不行,不过这句话倒是实打实地挠到了众人痛处。
一时间,一楼的氛围陷入沉郁,有几个心直口快的年轻人小声抱怨起来,继而引起大伙的窃窃私语,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眼前事。
谁说不是呢?他们这些散修汇聚在这一个月了,本来是听说有一元婴圆满期的妖兽流窜于此,遂起了杀妖剖丹的心思,小兽潮里元婴圆满的妖兽可不多见,其妖丹之珍贵可想而知,无论是自己用于增涨一个小境界还是转手卖出,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况且以往即使有元婴圆满的妖兽也都被拜月教独吞,他们这些散修别说吃肉,连肉渣都舔不上,只能眼巴巴地羡慕那些眼高于顶的拜月教弟子。
好不容易这回小兽潮提前,拜月教猝不及防大意放跑了一只元婴圆满的妖兽,岂有不来走上一遭碰碰运气的道理?
结果大家满怀期望而来,干等一个月,果真如客栈名字一般,唯见清风。
这教他们如何不心生怨气?更别提如今不知从哪传出的消息,说是云垂王朝因妖兽作乱,向不居宗求援,不居宗如以往一般答应下来,现下已派出宗门修士前来。
好嘛,走了一个拜月教,又来了个不居宗?
散修们初听闻此事,有一个算一个,心灰意冷,都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在这阳关洲,一流的势力只有四个宗门,拜月教,合欢宗,玄阳剑宗,不居宗。
不居宗乃公认的四大宗门之首,阳关洲唯一能与其余八洲宗字头仙府掰腕子的仙家宗门,不居宗跺个脚,整个阳关洲都要抖三抖。
阳关洲山巅修士无人不知那不居宗老祖,号不居圣人,若水域有圣人之称的玄仙境拢共十指之数,活了不知几个千年,知晓她真名的人已寥寥无几,比起这个,不居圣人护犊子的特点,实在令人头疼,十五年前,她曾为关门弟子捉了玄阳剑宗的祖师,逼着他当着玄阳剑宗上下弟子的面向她的关门弟子下跪道歉。
从此,两大宗门算是结了梁子。
若说拜月教是化神之下无人愿意被其纠缠,那不居宗的起步在飞升,飞升之上,无人敢惹,有这么个做事不讲章法的宗门老祖,不居宗的行事风格亦别具一格,只做问心无愧之事,凡人与修士之事,皆为大事,不居宗是山上宗门里头唯一一个愿意去在乎脚下凡人的宗门。
阳关洲数亿百姓,只会对不居宗心生亲近。
仙门百家,我自不居。
故而不居宗应下云垂王朝的请求,属意料之中,对普通凡人而言,不居宗肯伸出援手捕杀四处作乱的妖兽,他们习以为常,而对于怀抱期望而来的散修来说,他们不免有些忿忿不平。
你不居宗家大业大,高高在上,为何要断了他们这些野狗扒食的卑微散修的路?
凡人性命与证道长生相比,轻如鸿毛。
怨气难消,却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咽,他们之所以仍未离开,则是因为听到了某些传闻:不居宗修士欲联手当地修士共同围杀妖兽,事了后妖丹给予功劳最大之人。
头戴帷帽的绿裙女子若有似无般瞥了一眼角落里独坐的一人,柔声回道:“不居宗修士兴许已抵达乐平镇,到时待他们找出妖兽,我们再动手也不迟。”
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叹了口气,倒是没说什么,看来是默认了。
容貌清俊的儒衫男子浅抿一口茶水后,忽而朝着先前帷帽女子投去目光的地方露了个充满善意的笑。
早就把视线放在儒衫男子身上的散修亦随之好奇望去。
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坐在角落里正用筷子卷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往嘴里塞,这一幕平平无奇,然而这白衣女子脸上白绸覆眼,半张脸布满浅淡疤痕,眉心红痣似朱砂一点,唯一还算看得过去的一头乌发用一根青玉簪子挽起随意垂落,她左耳耳垂处闪烁着一点金芒,众人细看之下发现是一枚灯盏形的金色耳坠,寸许长。
不过是一个筑基中期。
一瞬间,落在白衣女子身上探究的目光转而饱含轻蔑、嗤笑、嫌恶、失望等等之意。
白绸覆眼的女子恍若不觉,一心一意地大口吃面,对儒衫男子的示好视而不见,但她也许就是个眼盲的,本来也看不见。
于是大伙反过来不解地看向儒衫男子。
你好端端冲一个瞎子笑甚?
儒衫男子从容地收回视线,面上仍有温和笑意,低垂眼睫下眼底泛起狂热喜意,一双瞳孔因兴奋隐约变成青绿竖瞳。
同一时刻的帷帽女子不合时宜地注意到白绸覆眼的女子放下碗抬手摸了摸那枚耳坠。
瞧着那金色耳坠,帷帽女子的呼吸不由得错乱了一瞬,她伸手掐了掐身旁女子的腿,后者会意,而儒衫男子亦抬眼,三人目光交汇,皆知其意。
三双蛇类竖瞳齐齐紧盯着白衣女子。
它们三个是不久前在小兽潮中侥幸化作人形的三条筑基初期的鸣草蛇,鸣草蛇喜食灵草,因而鸣草蛇常作为人族修士的灵宠贩卖,小兽潮时常有人刻意捕捉,为保全自身,三条鸣草蛇不得不混入这些散修之中,好在凭借灵草成功掩盖自身妖族气息,小兽潮即将结束,它们三个本意是待上些许日子随返程的妖兽回到洪荒域那边,还顺手诱惑了三个壮汉同行,岂料不居宗修士竟掺和了进来,留是无法留的,故欲今夜杀人吸取精血后远遁。
但她出现了。
自此女踏入客栈的一刹那,三条鸣草蛇立刻感知到从她身上传来的诱人香味,仿佛冥冥之中自有牵引。
它们断定她是一只同样化为人形的鸾鸟,蛇吃鸟,乃本性使然,她毕竟是鸾鸟,对它们的修为裨益也大有可观。
吃了她。
嗜杀的**在它们心中熊熊燃烧,理智被狂乱灼烧所剩无几。
它们垂涎不已。
知无隅尽收眼底。
她吃完一碗素面,慢吞吞地起身,走向门口的这短短几步路,她磕绊了好几回,看得旁人都不忍起来。
也是个可怜人。
而后众人便见那俊秀男子快步走到女子身边,笑容温雅:“姑娘,你要去哪?我陪你吧?”
白绸覆眼的女子轻声回应:“我小妹在桥下等我,她走不了路,麻烦公子了。”说罢,她揪住了男子递来的帕子。
见此情景,在场有识之人皆赞叹起儒衫男子的温良与古道热肠。
“真是个侠义之士啊。”一人道出了众人未说出口之话,之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伙眼前。
半个时辰后,那两个帷帽女子悄然起身离开了客栈,当这三人消失后,自顾自喝酒吃肉的其余三个男子,不约而同放慢了手中动作。
郊外,树林。
知无隅双手枕于脑后,懒洋洋地翘着腿,躺在一棵树的枝桠之间,树叶将阳光剪碎,碎金光芒斑驳地映在她的脸上,清风徐徐吹拂黑发,垂落下来的发丝似柳枝飘扬,青玉簪子闪耀着温润的光泽。
三条半尺长的青蛇无力地挂在她双腿旁的树枝上,已然死透。
万莲金盏坐在知无隅的肩上,一个眨眼间,吐出三颗散发着淡淡青色光晕的圆润珠子,知无隅伸出一只手去,三颗珠子乖乖落在她掌心。
她随意把玩着,耳边响起柿金盏欢快的声音:“有了鸣草蛇的妖丹,这枚聚灵丹的品质将趋完美。”
识海内的柿金盏,头上有片青绿尾羽,煞是好看。
一品聚灵丹为最低品阶的丹药,药效如其名,补充修士体内灵力,温养肉身,疗养之效极佳,对寻常筑基修士而言聚灵丹与鸡肋无异,带上都嫌费劲的程度,偏偏对于现下的知无隅来说,如同甘霖之水,多多益善。
一个月前,她抵达此地,用了四个储物袋里的几块初等黄色灵石在清风客栈要了间普通厢房住下,花了一天一夜彻底摸清了肉身的具体情况。
稍微超出了知无隅的预料,灵力枯竭似沙漠,好在经过一个月的休养,逐渐缓了过来,修为也恢复到筑基中期。
三日前,出现了让她始料未及的事。
腰部开始白骨化,血肉融解。
当时半张床都被她的血染红,柿金盏吓得魂飞天外,知无隅镇定自若,她先是拿出青鸾羽毛跟灵石喂给了万莲金盏,等万莲金盏能重新为她输送灵力稳住势态后,心湖之上的雪白小人前往查看状况。
知无隅知晓了一件事,万莲金盏之前一直在向知无隅输送灵力,此番它受损无法继续如此,于是一个问题顺理成章暴露了出来。
这具身子,并无肉身之元气。
世上任何活着的身体都会自行产生元气。
除了,尸体。
知无隅瞬间理清来龙去脉。
离开噬魂林,地瘴气虽消失,但给肉身造成的破坏是致命的,事实是,肉身先于魂魄死亡,肉身之元气因地瘴气流失殆尽,在柿金盏魂魄消亡前,这幅躯壳已然变成尸体,换句话说,当初地瘴气吞没腰部以下的身体时,柿金盏半死,之后被知无隅夺舍,在其适应的短短片刻里,柿金盏死去,知无隅魂魄入主,灵力涌入重新复苏,让肉身处于半死半活的玄妙状态。
若非万莲金盏不断传来灵力滋养拖延肉身腐烂的速度,知无隅不仅到不了乐平镇,在面对红衣男子时就会失去肉身重新成为孤魂野鬼。
柿金盏知道此事后心神恍惚:“我早就死了?”
知无隅看了她一眼,回:“事已至此,无须多想。”
但柿金盏仍是闷闷不乐。
知无隅思量片刻,做出应对之法,去买一些补充灵力的丹药,配合万莲金盏,尽力拖缓肉身的腐朽,使其继续保持先前的半死半活的样子。
只是暂时应急之法,日后还须寻个长久稳妥的法子才是正经路子。
基于此,聚灵丹进入知无隅视线。
她手上仅剩十二块初等黄色灵石,乐平镇丹修不少,一粒聚灵丹却须一块黄色灵石去买,知无隅问遍镇子上的丹修,皆是如此,虽碰了一鼻子灰,她倒还有心思把之前带出来的青色碎玉雇人做成发簪。
除此之外,乐平镇上出现了拜月教的悬赏,谁能带着万莲金盏交给拜月教,拜月教必有重宝相赠。
此布告理所当然引起了化神以下修士的震动,短短十日,知无隅明面上发现的元婴大修士就已多达五位。
与其遮遮掩掩此地无三百两,倒不如大大方方摊开来,或许还能有奇效,于是万莲金盏便成了知无隅的耳坠。
想那聚灵丹明明是修士嗤之以鼻的低阶丹药,定价竟如此之高,清风客栈一个月的住宿费也才两块初等灵石,更别提炼制聚灵丹所需的材料还得自己去寻来,丹修只负责炼制成品。
柿金盏气得在识海里破口大骂,说这些丹修一个个良心掉粪坑里去了,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忘本白眼狼,在堆碧阁,聚灵丹这种丹药,她都懒得吃,随手喂灵宠喂到灵宠也不愿意吃,别说一块初等灵石,聚灵丹压根是作为不要钱的添头送出去的。
结果在这小小的乐平镇,白送人的聚灵丹居然被这些无良丹修拿来狮子大开口,柿金盏作为堆碧阁弟子,万万不能忍。
知无隅面色平静地给万莲金盏喂灵石,语气无波无澜:“有何奇怪,不过是坐地起价罢了。”
柿金盏骂也骂了,怒也怒了,有气无力地反驳:“我辈丹修,炼制丹药是为救人,怎能因逐利而本末倒置?”
知无隅淡然道:“你之末,他之本,如此而已。山上修士昏逐百年只为证道长生,山下凡人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两者并无根本分别,皆人之无穷**驱使而已,世间事,不过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你气甚?”
柿金盏心头苦闷,黯然回道:“不对的,这样不对啊,我辈修士难道为长生,彼此之间就仅剩苟且算计你生我死?这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知无隅看向她:“这天底下的道理从来如此”
柿金盏闻言略为失神,下一刻忽然双眼明亮:“我师尊说过,总有一天,会有人人行善,九域大同,修士再也不会视凡人性命如草芥的道理”
知无隅轻笑:“难如登天。”
柿金盏也笑得腼腆:“是啊,会很难。”
她迟疑了一下,小心询问:“前辈,你是怎样看待这些的?”
知无隅漠然:“我不在乎。”
柿金盏心中浮现一个念头:果然如此。
知无隅自记事以来,便一直把一句话奉若圭臬。
休过望于世间,一切求之我身。
闲聊到此结束,柿金盏迅速叉开了这个略微沉重的话题,转而向知无隅显摆起自己的炼丹造诣,拍着胸脯跟知无隅保证区区聚灵丹手到擒来。
知无隅又尝试了几次,始终碰壁,只好选择了柿金盏,她花了两块灵石买下基本无品阶的丹炉给柿金盏炼制聚灵丹,今日也是因为柿金盏注意到了这三条鸣草蛇,催知无隅下来逮蛇炼丹。
三颗青色圆珠触感微凉。
知无隅瞧了一会,移开目光,她向柿金盏发问:“今日日落前,能否炼出丹药?”
柿金盏豪气千云:“包在我身上,前辈放心,我再怎么说也是堆碧阁阁主的徒弟,一个聚灵丹算什么,到时候给前辈当糖豆子吃。”
知无隅稍稍宽心。
知无隅面无表情。
已至黄昏时分,柿金盏打着哈哈略显心虚:“前辈呀,这事闹得,哈哈,真真难为人了,哈,哈……”
她越来越小声:“忘了最重要的一味灵草。”
知无隅微笑:“是什么?”
柿金盏瑟瑟发抖:“不费事,它就长在上午那地,名为地灵草,灵气稍微浓一点的地方就有地灵草。”
知无隅扭头推门下楼。
一路上柿金盏都不太敢出声。
天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