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里同往日一样歌舞升平，似是将军特别要求了，要更热闹些。与陆却年龄相仿的男人从门口踏进来，像是带着怒气，一袭平常衣衫走得生风。
“陆进年！”男人走过来，看着斜在桌案旁，衣衫不整的陆却，厉声呵斥道：“你究竟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阿锐？你来啦......”陆却满身酒气，说着话还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满脸红晕，歪着身子看他，外袍从肩头滑落。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蒋锐年蹲下身子，把陆却扶起来，靠着坐好，又将他的衣袍拉好，宛若父兄一般教训着陆却，“你还有没有半点将军的样子！”
闻言，陆却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本来就不是当将军的料子，没有将军样不是应该的嘛！”
“谁说的，”蒋锐年板过陆却的身子，“谁说你不是当将军的料子的。”
“天下人都是这么说的。”陆却呵呵傻笑着。
“别听他们瞎说，”蒋锐年揉了揉陆却凌乱的发丝，“假以时日，你一定能成为让天下都刮目相看的大将军的。”
“阿锐，你真的这么觉得吗？”陆却看向他，黝黑的眼眸望向蒋锐年眼底。
蒋锐年迟疑片刻，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却嗤笑一声，抬手散了旁边吹吹打打的人们，偌大的厅堂，就剩他们两个人。陆却问道：“你平时忙得很，今天怎么有空跑到我这教训我来？”
“你说呢？”蒋锐年将怀中一沓信掏出来，拍在陆却身前，“你也知道我天天在忙着给你擦屁股啊，你可知你肆意妄为，得罪了多少人，再这样下去，我也兜不住了，陛下怕是要治你的罪！”
陆却扫了一眼那些密信，酒醉未醒地笑起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蒋锐年叹了口气，“你知道户部尚书的女儿入宫了吗？”
“汪思景？那老头怂的很，在朝时就属他最没用，现在巴巴地把自己女儿送进宫去，盼着能沾女儿的光？老东西越活越出息了。”陆却摇着头，不屑道。
“陆进年！”蒋锐年低声呵斥道，“你说话有些分寸！”
“哦，”陆却闷声应了一句，“你提他做什么？”
“陛下对你不满，现下你在朝中无人，若是能送陆家女儿入宫侍奉，兴许能让陛下放下芥蒂，将你召回都城啊。”蒋锐年说道。
陆却闻言，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再抬起头，语气冷了下来，“你是说，让我送我妹子进宫？”
蒋锐年点头，“这是好事......”
“这种好事，你怎么不让你们家的女儿去享？”陆却看他，醉态消下去许多，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
“你听我说，现在时局太乱，晰瑶跟着我们未必是件好事，她进宫去倒也安稳，有什么不好的么？”蒋锐年安抚着。
“安稳？蒋锐年，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么？亏你还是看着晰瑶长大的，晰瑶还叫你一声哥，你配么？”陆却抬手推了蒋锐年一把，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颤着手指着蒋锐年，“进宫去，给宋修庭当个玩意儿摆弄，从此再无自由，你倒是说说，这事它好在哪了？！”
“我陆却已经把陆家弄到这般田地了，现在你又让我把我亲妹妹推进火坑，”陆却眼眶红得好像能滴出血来，“蒋锐年，你生怕我死后名声干净、无人唾骂是不是！”
“陆进年！我是为你好！”蒋锐年也大声喊道，“陆家已经没落了！你以前能带着陆家归顺陛下，现在怎么就不能再退一步呢？！”
两个男人相视而立，都怒气冲冲。蒋锐年说完后，大厅中一时间陷入了死寂。
半天，陆却才低声开口，“你也觉得，我带陆家归顺宋修庭，是苟且之举？是我亲手葬送了陆家忠烈用血泪铸出的荣耀！？”
“我......”蒋锐年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
陆却弯身从案上端起一壶酒，拿在手里端详片刻，仰头喝了下去。蒋锐年想拦，可伸出手去，身子想钉在原地一般。他就那么任由陆却喝完了一壶酒，看着陆却将酒壶扔到一边，那袖子抹了抹嘴角。
“阿锐，咱们从四岁便在泰康王府见过了吧，后来又一起读了几年书，也算同窗，我与父亲驻守长雁关的时候，你做了宋修庭军中的校尉，现在算来，你我二人分开近二十年啊。”
“是，那会看你心思就不在读书上，以为你带兵打仗能强点呢。”蒋锐年苦笑道。
“我就知道，那时候你就觉得我是废物点心，是不是？”陆却抬手捶了他一拳。
两人之间没那么剑拔弩张了，蒋锐年听陆却说道，“二十年，像是做梦似的，我祖父死在了长雁关，父亲和大哥也战死鹿城，二爷那一支围剿马贼时落入陷阱几百人都被砍了头，我娘亲也在我投靠宋修庭后上吊自缢了。现在陆家，就剩我们几个了。”
“我没办法重振陆家了，可是有人能，晰瑶，佩瑜，他们都比我厉害，”陆却笑着，提起弟弟妹妹时，眼里闪着光，“来日战场相见，你就知道了。”
“进年，你什么意思——”
“蒋大人！不好了！武器库、武器库起火了——”蒋锐年手下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声喊道。
“什么？！”蒋锐年眉头皱起看向陆却。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匆匆进来，“蒋大人，陆家小姐还有营中的陆家子弟，都不见了！”
“陆进年！你都干了什么？！”蒋锐年上前拽住陆却的衣领，怒吼道，“你知不知道，损毁军备，私自出营，都是要被军法处置的！陆进年，要是陛下知道了，你要不要活了？！”
陆却被蒋锐年扯着衣领，脸色愈发惨白，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你......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你什么意思？”蒋锐年看着陆却脸色不好，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两人脚边的空酒壶，“陆却，你......”
“我......我已经当了陆家的罪人，这些天算我苟且偷来的，但是我不能再害晰瑶，也不能......连累你——”陆却说着，突然顿住，偏过头去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陆却！解药呢？有没有解药啊！”蒋锐年扑在陆却身上翻着，看到下属还站在那里，怒吼道，“你们瞎了吗？！还不快去给我找大夫！他要是有事，你们都别活！”
“别，别费劲了，”陆却说一句话，便咳一口血，“这药没解，喝一点就等死吧，我喝了那么多，谁都救不了了。”
“为什么！！”蒋锐年不敢再碰陆却，把人放到地上，痛心地问道。
“为了不让你为难啊......”陆却笑起来，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下，“一直帮我欺上瞒下的，累死了吧......咱俩哪有那么深的交情......你对我好，我也不能对不住你......”
“我们陆家，一日为大延将门，后世代代都是大延忠魂......”
“延朝已亡！”蒋锐年急道。
“还......没，”陆却气若游丝，“还有，五皇子......”
“你我......各事其主，宋修庭残暴无度又......多疑，我若不死，你也难逃其咎......”
陆却剧烈地咳嗽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蒋锐年的手。
“阿锐......保重啊......”
——
武器库熊熊大火，在深深夜幕划开了一道口子，照亮了一方天际。一行人马集结于白沟城外的山巅之上，俯瞰着黯淡许久、被大火照亮的白沟城，众人之前的一个女孩开口：“我哥，不在了。”
楚煜望着那冲天的烈焰，想起那晚陆却自嘲自己没有将军热血，可今日之举，却又那么勇猛刚烈。
楚煜看向身边的温珵，他们身后是陆家残部，当年威名赫赫的陆家军。
“陆饶，见过皇子殿下。”女孩俯身行礼，没有半分闺中秀气，倒像是少年将军一般，英姿勃发。
她身后的陆家军皆俯身，“参见殿下——”
一时间，壮言响彻山林云霄。
“起来吧。”楚煜道。
陆晰瑶跪地不起，女孩的脸颊与双眸都被火光映得发亮，兄长离世，她心中诸多悲痛也不外露，“殿下，武器库中的盔甲、刀剑□□都已取出，现在烧的都是些破旧兵器，这些都是哥哥安排好的。陆家三千人马，为殿下驱驰，还请殿下，为陆家正名，还陆家祖辈英烈一个清白。”
“陆家军，即日起便是吾之亲部，”楚煜道，“陆却将军以命相助，吾当不辜负他，终有一日，杀入都城，取宋修庭项上人头，以告慰陆家英灵。”
总有一天，他要将这翻了天的世道正过来，要将乱臣贼子斩于马下，要告慰故去英魂，要守现世安康乐业。
楚煜望着城中的大火，他要将这把火，一路烧到宋修庭的都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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