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为穿着便服，在早餐摊上喝小米粥。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早市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油条，豆腐脑，价格实惠，味道却最是地道。
巷子口，一辆警用宝来闪着车灯停在路边，刑警李涛摇下车窗：“大为，快上车，来活儿了！”
王大为一脸菜色，这几天胃疼，养胃的小米粥还没喝完，听见队长喊他，抓紧往嘴里又舀了几口，扔下碗就小跑着上了车。
车门一关，人挤得满满登登，除了队长李涛，车上还有小程、大胡子和法医老邱，刑侦第一支队几乎全员出动。
“休假了，还不在家睡到自然醒，又被队长逮了吧？”小程揶揄道。
“岁数大了，觉少。”王大为自嘲，“今儿什么情况？”
“入室杀人，凶手还在现场。”李涛侧过头道，“小区物业报的警。”
昭华府小区，下了车，几个人快步走到九号楼下，单元门前已经被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围得水泄不通。
物业主管小李凑过来：“警官，救护车刚才来过，又空着车回去了，人，已经没了。”
“你报的警？”王大为见对方点头，道：“一起上来吧。”
案发现场一片狼籍，四白落地的墙面上，喷射状的血柱触目惊心，屋里的几个物业人员都强自镇定，见警察来了，纷纷往门外撤。
血泊之外，马淑芝十分坦然，盘腿坐在地上，被几个保安围着，她面上平和淡定，一副完成任务，心满意足的样子。
王大为从她背后走过去，只见她灰白的两鬓，用细发夹利落地别在耳后，一缕碎发从额前散落到眉间，偶尔戳着眼睫，她却毫不在意。
此刻，她像一尊入定的观音像，将自己往日的灰败颓丧换了一副壳。
王大为心里咯噔了一下。
马姨。
虽二十年未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深不可测的记忆窥视着现实，这些年王大为活着，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又忘却那些少年时的场景。
来不及从回忆中抽离，他猛然听见物业主管跟在李涛身后，战战兢兢地介绍：“这户男业主还在外地，正在往回赶，死者名叫焦艳艳，是南区第一中学的语文老师……”
焦艳艳？！！
做了十多年刑警，王大为第一次感到惊悚，他迅速看向地上的女尸，惨状森然，不足为惧，可他的胃里却突然翻江倒海起来，好像那刀刀致命的血窟窿，也在他的五脏六腑上冒着血。
捂着口鼻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地奔下来，王大为扶着楼门口的垃圾桶吐得涕泗交流，全然不顾周围看热闹的群众惊讶的眼光。
队长李涛跟过来，站在他身侧皱眉道：“老刑警了，不至于吧？”
“我没事儿——”王大为又呕了一下，遮掩道：“胃炎犯了。”
王大为吐得实诚，早上的小米粥油条全倒出来了，可他哪里逃得过李涛一双鹰眼。
从警二十七年的刑警队长明察秋毫：“那小老太太，你认识？”
王大为的额角青筋暴起，微不可察地渗出冷汗，他痛苦地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那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哀求着他：“大为，你得帮我！”
王大为闭了闭眼睛，终于止住翻腾的恶心，恹恹道：“小时候我家住西四厂后街，她是我们那一趟房的邻居。”
“哦，”李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你吐什么……？”
“队长。”王大为脸色惨白，“我胃炎犯了，我能申请继续休假，不参与这案子吗？”
李涛盯着他瞧了半晌，见王大为确实一脸病色，终于点头，“准了，既然你认识嫌疑人，正好也避避嫌。”
“谢谢李队。”王大为神色一松，张着嘴出了口气，抬手把垃圾桶的盖子扣上。
李涛说完就转身上楼，刚上了两节台阶，刑警小程就举着电话从201户跑出来，“李队，发现个情况！”
“刚让户籍科的同事帮忙查了户籍信息，嫌疑人和被害人竟然对上了！”
“什么对上了？说清楚点！”李涛察觉到一丝诡异。
“俩人是母女……母女关系！嫌疑人杀……杀害的，是她自己的女儿！”小程许是被这个信息惊着了，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
“女儿？”李涛眉毛上挑，神色暗了暗，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立刻转身去看王大为，却只见他失魂落魄的身影一晃，消失在楼门转角。
-
晚上9点50分，当城市里的暑气渐渐消退，所有人都开始享受夏夜的欢畅时，王大为盯着审讯室的监控画面，拆开了今天的第三包烟。
“为什么杀她？”
“她该死！”
“焦艳艳是你女儿？”
“是。”
“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女儿？”
“我没杀她。”
审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马淑芝对凶杀过程，手法，作案工具全都供认不讳。
唯独杀人动机，不管女警怎么问，马淑芝只来来回回应付这几句话，再问就沉默不语，甚至疲倦地闭上眼假寐。
“建议做个精神病鉴定吧，我怀疑她精神有问题。”女警从审讯室出来，对李涛说。
李涛点点头，瞥了一眼晚上回来加班的王大为，虽然白天在现场，他告假请辞，可此刻，他正坐在监控前若有所思。手上的烟，燃了大半仍不觉察，脸色不仅菜，更添了几分忧愁。
当刑警的，这种忧愁，经常会出现在苦熬案件不得其解的时刻，王大为脸上有这种表情并不奇怪，只是李涛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搞叉劈了。
“大为，”李涛走到他身后，见他还在翻来覆去地看那段审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
夜色悄然褪去，窗帘遮不住天光，王大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年少的回忆反复纠缠，愧疚感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
两周前，他还去看过她，她清澈的样子一如从前，好似岁月在她脸上未经风霜。
距离市中心35公里，那是一座隐藏在森林公园深处的建筑，外观古老，院墙高耸，院内几株旧树，鬼魅般被迷雾笼罩。
王大为习以为常地走进大门，与外观截然不同的是，建筑内部的光线十分充足，增明瓦亮的白炽灯，让任何角落都藏匿不了一点秘密。
住在这里的人，可以不用对着人笑，可以不用说请问你好，可以面无表情地说出任何诉求。
四白落地的墙上，贴着“务实，进取，仁爱，奉献”八个鲜红的大字，整栋楼里，每一扇窗户，都没有窗帘。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公共咖啡区的塑料椅上，深黑的眸子沉静地望着他，在这座庇护所里，她仿佛从未陷入疯狂。
“他们都喜欢听我讲课，”她与他对视一笑，而后眼神飘向远处，“他们说我，此人，只应，天上有。我的学生们都爱我。”
“这世事不公，人心也偏于一侧。”她突然嗤笑一声，“他们把年轻人的勇气当叛逆，把成年人的懦弱当顾全大局。”
“他们作恶，然后忘记……”
“这位家长，您知道吗？”她忽而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孩子不被爱的时候，第一时间不会去责问父母。”
“而是会陷入自责，”她双手慢慢环抱住自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自责为什么父母不爱我？是不是我不够好？”
“连爸妈都会害我，我还指望谁，能帮我？”她突然情绪不稳，眼神渐渐狠戾，“我不怪你，你也帮不了我！”
“艳艳……我，”王大为欲上前拉住她的手，却被她轻巧地躲过。
“好了，下课！”她从塑料椅上站起来，捋了捋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缓缓朝他鞠躬，“同学们再见！”
王大为翻了个身，一手撑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
睡眠障碍带来的疲惫，让他有一种穿越梦境与现实的幻觉，深藏多年的负罪感，化成一股难以解脱的悲伤，一路疼到了心底。
王大为长叹一口气，抹掉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他起身走进卫生间，在洗手池里捧着凉水洗了几把脸。
抬头望向镜中，中年男人的脸上残留着疲惫，眼睛里密布的红血丝，却像是某种水也冲不净的欲念。
渐渐，曾经年少的他，从镜中虚虚闪现，与他的影像重合，又撕裂，分离，再重合……
那个纤弱的少年，从眼泛泪光中恢复冷静，嘴角不甘的弧度逐渐隐匿无踪，二人合一的瞬间，孤立无援的懦弱之态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脸的坚韧和冷酷。
早上8点45分，王大为走进警局，墙上的电视播放着上个月总局制作的宣传片，旁白：“智慧与勇气并存，他们用不懈的努力，揭开一个个谜团，让正义得以伸张。”
王大为直奔李队办公室，走到前台，听到民警正在跟一个来报案的女人解释：“女士，您这件事的确有问题，涉嫌犯罪了，但是不好意思，这个不属于我们片区管辖啊，您可以……”
王大为撇了一眼，突然觉得那人十分眼熟，再回头细看，那女人好像是西四厂供电所的。
女人也觉察到有人在看她，随即抬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时隔多年的记忆苏醒重合，两人都愣了一下。
“王……王警官？”女人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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