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四厂供电所,罗宁近20年的电工生涯并不辛苦,女同志大多在变电室值班,虽说是三班倒,但上班只需要查几次电表,记录好数据,然后基本就没什么事了。
上午8点20分,她抄完最后一次表,就在夜班休息室里等早班同事过来接班。
“罗姐,一会儿下班还陪孩子补课去?”班组的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聊。
罗宁翻找着包里的身份证,不经意道:“先去躺银行,办张信用卡。”
“呦,你还用信用卡呢啊?”同事一听便凑过来打趣她:“那玩意不都是小年轻用,咱这么大岁数了,还提前消费?”
“我也不想啊,”罗宁翻到身份证,又仔细收回到卡包里,“最近补课费太贵,小崽子成绩又不好,我合计给他上一对一,你都不知道,那一对一辅导,一节课就要大几百!”
“这么贵?啧啧,”同事咋舌道:“那咱们这点工资是不够。”
去银行的路上,罗宁盘算着家里的存款和理财,存款先不动,理财下个月可以取出来,这年月,放里面也是赔钱,不如给孩子花在刀刃上。
多年前罗宁高考落榜,心有不甘的她想复读一年,奈何家里条件太差,就算考上也未必供得起她。
父母劝她直接工作,当时供电所的这份差事也确实清闲体面,虽然她满心遗憾,到底还是屈从于现实。
不知是不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自己,在孩子的学习上,她从不心疼钱,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孩子能不能学有所成另说,反正她这当妈的绝对尽心尽力,拼尽全力。
到了银行窗口,罗宁递上信用卡申请表,却等来对方一句:“办不了。”
“为什么办不了?”罗宁急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个人信息不实。”柜员顿了顿,又解释说:“具体应该是学历信息,您申请里写的是高中毕业,但我们审查的结果显示,您是大专学历。”
“大专?可我根本没上过大学啊?”
“女士,这边暂时办理不了,要不您再回去好好核对一下?”
这已经是罗宁第二次申请信用卡被拒了,上一次被拒的理由是“信息不完整。”
罗宁揣着一肚子疑惑回到家,这20年来,她对学历问题一直很敏感,当年没考上大学,还被家里的弟弟妹妹冷嘲热讽,只因父母选择让成绩最好的她读高中,而弟弟妹妹都早早辍学去厂里工作。
至今她还记得,落榜后家人的表情。弟弟妹妹脸上是幸灾乐祸,还催着她赶紧接替母亲多干点家务,而父母脸上,则是令她难以置信的轻松和庆幸。
罗宁登录学信网,心情急迫又惶恐,一双手抖得不行,连身份证号都输错了好几次。
终于,在看到自己学历信息的那一瞬间,她眼前一黑,差点摔到地上。
网站上清晰地显示着自己的所有信息,姓名,出生日期,地址全部都是对的,唯独右侧的头像照片,是一个陌生女孩的脸。
罗宁傻了,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她渐渐醒悟过来,当年一定是有人冒名顶替,去读了本该属于她的大学!
可照片上的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盗走了自己的身份?
在一团迷雾般的混乱中,罗宁突然想起一个人,那是20年前,她刚来供电所时,跟她同期入职的一个女孩。
女孩跟她同龄,也是那一届的高中毕业生,一开始,女孩自我介绍说是来做暑期工,等大学开学了就去上学。
可后来一整个暑假过完,罗宁落榜了,那个女孩同样也没能等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罗宁,我不信我没考上。”九月的一个周末,女孩去了一趟省城,回来后便对罗宁这样说。
罗宁看到女孩眸子里异常坚定的光,同是天涯沦落人,她理解她的心情,那种不甘心,不愿相信现实的痛苦,罗宁也正身临其中。
明知任何劝慰都是无效的,她还是强颜欢笑道:“在供电所上班也挺好,就算上了大学,毕业后还不是要找工作……”
话还没说完,突然,隔壁的高压变电室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罗宁立刻警觉,迅速穿上胶皮靴,戴上胶皮手套跑去查看。
当她看清那一团东西时,顿感汗毛倒立。
数条花纹诡异的黑蛇,正从变电室的窗棂上爬进来,有两条不知怎么碰上了高压线,被打回到地面上,蛇身滋滋啦啦地冒着火。
滑腻冷血的爬行动物,长舌分叉,一身腥濡,它们越聚越多,渐渐对着罗宁,将上半身拉成一张满弓。
那一刻,罗宁深陷在巨大的惊恐中,仿佛感受到一种不祥的预兆,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暗处窥探着她们。
“啊——!!有蛇!”
尖叫声让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不安与颤栗,罗宁回头一把拉过身后的女孩:“焦艳艳快跑!有蛇!”
罗宁拽着焦艳艳,俩人一路尖叫着从变电室里狂奔出来,直跑到外面的空地上,才停下来喘口气。
九月秋老虎,烈日当空,供电所是一片四方围合的低矮建筑,站在大院中央,头顶上没有任何蔽日遮荫,热得冒火,罗宁却依旧觉得周身发冷。
“怎么那么多蛇?”焦艳艳警惕地环顾四周,“这高压电会招蛇吗?”
“不知道,吓死我了。”罗宁惊魂未定,“我们去喊人吧,我可不敢再回去看了。”
俩人并肩往前院门房走,刚走几步,远远就瞅见保安李大眼从院外进来。
“李哥,你来得正好,”罗宁慌忙迎上去,“有好多蛇,黑曲曲的,还能站起来,像眼镜蛇一样,你快去看看吧,我俩可不敢回去了。”
“蛇?正常!”李大眼大大咧咧地,“咱供电所靠着后山,那山上一到夏天就有长虫,没事儿!”
说完,李大眼直愣愣地就往值班室那边走,路过锅炉房时,他顺手从墙根底下,捡起一根炉钩子拿在手里。
罗宁不经意瞥了一眼,突然看见一个脑袋,从锅炉房的某扇窗子后晃了一下,那人显然是在躲避,动作十分迅速,以至于罗宁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在哪呢?”李大眼拎着炉钩子,站在值班室门口,回头问道:“蛇在哪呢?”
“隔壁,高压设备那屋。”罗宁跟在他身后,缩着脖子指了指旁边。
李大眼有点不耐烦,但还是掉头朝设备间走过去。
空荡的走廊里,李大眼的脚步声踢踏作响,罗宁和焦艳艳跟在后面,渐渐便止步不前。
吱嘎——,老旧的木门板虚掩着,李大眼轻轻推开。
罗宁和焦艳艳一齐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未见他有任何动作,只听见高压设备的低频嗡鸣。
“蛇在哪呢?”李大眼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回过头又问。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三两步就奔到门口。
哎?奇怪!设备室里竟然干干净净,蛇群早已不见踪影,就连那两条烧焦的,也没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李大眼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半晌才讷讷开口:“你们这些丫头片子,就爱大惊小怪。”
“还好多蛇?在哪呢?就算有,顶大天也就是一根野鸡脖子,咱这后山,压根就没有你们说的那种毒蛇!”说完,李大眼叼着烟,蹓跶着回门卫室去了。
身上的冷汗浸得衣服黏腻,疑惑乌云似的堵得胸口发闷。
“你觉得这玩意能凭空消失?”李大眼走后,焦艳艳低声对罗宁说。
“对啊,尤其还有烧焦的那两条,地面上怎么可能是干净的?”
“像是有人打扫过,”焦艳艳沉吟道,“可是,为什么呢?”
“哎呦,你快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罗宁说着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咱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得罪人?”焦艳艳心念一动。
“是呀,今天咱们所的电工们,都下到各分厂检修去了,变电所就咱俩搁这值班,这不就是冲着咱俩来的吗?”
焦艳艳思索片刻,“那我好像明白了,”她抬眼直视着罗宁,“你知道周末,我去省城干啥了吗?”
“逛街?”
“不,我去了一趟省师范大学,去查了我报考的专业,班级,还有那个班女生住的宿舍楼,”焦艳艳顿了顿,“然后,我看到了汪思佳。”
“汪思佳?西四厂长家姑娘?”
“嗯,”焦艳艳点点头,“我怀疑,是她顶了我的名。”
“顶了你的名?”罗宁不可思议道,“你是说……她用你的身份去读了你考的大学?”
“对,也许今天这些毒蛇,就是警告,警告我不要再追究。”
罗宁见焦艳艳眼里闪着愤恨的泪光,身体微微发着抖,她上前轻轻扶住她,“艳艳,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我不知道,”焦艳艳泪眼欲滴,“我现在心里好乱……”
忽忽数年,彤云密布,不知不觉间,倾盆大雨夹杂着豆大的冰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锤在心头。
罗宁一手捂着胸口,只觉得眼前的电脑屏幕变得虚幻模糊,学信网那一页信息在泪水里摇摇欲坠。
“焦艳艳,原来你当年的猜测,都是对的……”
—
“多年不见,咱们都是中年人了。”罗宁苦笑道,“王警官,当年的事,我很后悔没能信她,现在,也算遭了报应了。”
女人利落的短发中,掺着几根明晃晃的白发,脸上虽然保养得不错,但30多岁的年纪,已经显露出疲态。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王大为脱下外套,挂在办公室门后,又屈身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水,递给女人。
罗宁接过水,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没动。
她思索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当年,焦艳艳跟我说,有人顶替她上大学。我还半信半疑,劝她不要多想,直到昨天……”
罗宁叹了口气,“直到昨天,我才发现,我也是被顶替的一个。”
“王警官,我真不敢相信,考大学这种事,也能造假?也能冒名顶替?”
王大为见她脸色灰白,泪眼欲滴,便把桌子上的纸巾盒朝她跟前推了推。
“这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发现的?”王大为问。
罗宁就把她如何申请信用卡,如何被拒,又如何打听到上学信网查询学历证明一系列事,细细跟王大为讲了一遍。
“十年寒窗啊,我明明考上了!”罗宁捶胸顿足,愤恨道,“当年,汪厂长在我们西四厂只手遮天,简直太猖狂了!”
听到这,王大为眉心一动,他瞬间想到几天前,躺在血泊中的女尸。
“你怎么知道是汪厂长做的?”
“艳艳去过师范大学,她看到了汪厂长的女儿,就在她那个专业上课!”
“也许汪厂长的女儿也恰巧考了那个学校,那个专业?”王大为疑虑道。
“不可能!”罗宁唰地一下站起身,“汪思佳比我们大一届,当年也没有复读,她根本就没参加那年的考试!怎么可能考上大学?”
罗宁像突然想起什么,“之后……我们就遭到了威胁,先是毒蛇,后来就……”
“毒蛇?”
“对,艳艳出事之前,有人用毒蛇吓唬我们,那天那些蛇很蹊跷,一看就是有人故意放的!再后来,艳艳就出事了。”
“你是说,焦艳艳出事并非意外?”王大为眸色愈沉,“你还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
罗宁端起眼前的纸杯,抿着喝了一口水,眼神渐渐凝滞,思绪也飘回到那年秋天。
那是一个周五,供电所每周例行的大扫除日。当天下班前两小时,单位会根据轮值排班表,分配各个班组的清扫区域。
为确保安全,扫除期间,会进行断电作业。可那一次,班组却接到通知,说4号变电室的设备无需断电,那个房间也不用清扫。
担心有人不知道,罗宁还特意在值班室的广播里,通知了当天参加扫除的所有同事。
可不知为什么,那天焦艳艳还是拿着抹布进了4号变电室,后来就出了事。
当时同事们尖叫着,成群地从变电所的走廊里冲出去,没人遇见过这种事故,大家跑到大院中央才反应过来,要救人啊!
可没人敢再回去!高压电击,火光阵阵,这种致命的危险,足以让所有人止步不前。
罗宁当时也被吓软了腿,跪在地上筛糠般浑身颤抖,她站不起来,心里却想着要救人!
要救焦艳艳!她是她一个班组的同事,平日里关系不错,怎么能见死不救!
站不起来,罗宁索性跪地爬行,她一边哭一边爬,鼻涕眼泪混作一团,狼狈不堪。
就这样,她一路爬回到出事的房间,见焦艳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的毛衣燃着火焰,整个房间发出呛人的气味。
罗宁哭得更凶了,可她仍要忍着害怕,也要去救人,否则焦艳艳就要被烧死了!
罗宁掩住口鼻,连滚带爬地来到焦艳艳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用力拍打她身上的火焰……
幸好,焦艳艳穿着胶皮靴,戴着胶皮手套,虽然没有穿绝缘防护服,但到底还是有一些基础的保护措施,否则,这一高压电击,她必死无疑!
扑灭她身上的火后,罗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焦艳艳从火海里拖拽出来。
躺在走廊的空地上,焦艳艳紧闭双目,没有呼吸,生死未卜。
半晌,那些落荒而逃的同事们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又冲进来,帮着罗宁一起施救……
经过那一次事故,捡回一条命的焦艳艳,脖颈处却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烧伤疤,对于一个不到20岁的女孩来说,无异于毁容。
“我一直很疑惑,”罗宁从回忆中回过神,“那天大家都知道,4号室没有断电,也不需要打扫,为什么焦艳艳还是去了那个房间。”
“她是拿着抹布进去的?”王大为沉吟道。
“对,她好像不知道那间房间没有断电,或者说……”罗宁突然想到了什么,“是有人让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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