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门客打开槅门,要让赢秀出去,赢秀上前两步,将手中厚厚一摞的纸笺拍在案几上。
有人探头看了几眼,目光渐渐严肃起来,这上面字字句句,写的全是江州豪族的阴私。
倘若是这些把柄都是真的,整座江州豪绅再也不足为惧。
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讥讽赢秀,各人拣了几张纸笺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凝重。
“这些……”先前嘲笑赢秀的门客嗫嚅着问道:“都是你的好友告诉你的?会不会有假?”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赢秀道。
比起残破错漏的地方志,这些纸笺显然更为重要。
王守真不惜调动了琅琊王氏在江州所有的门客,胥史,书办,幕僚,细作去调查这些纸笺内容的真伪。
这些人动作隐秘而谨慎,没有惊动江州豪族。
等待调查结果的过程中,几位驻守在私邸中的门客正在逐字逐句地对照着地方志,一一辨析纸笺上的内容。
时不时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赢秀一眼。
毕竟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少无知,出身乡野的卑微刺客竟然有这样的手段,能在短短三日内摸清江州的情势,厘清错综复杂的脉络。
此人的城府和智谋远超他们所想,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把文武双绝的秀剑,长公子到底能不能攥得住。
赢秀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不自在地拢了拢袍裾。
他怎么觉得,这些人看他眼神好像在看一件上好的冷剑,既有赞赏,又有畏惧。
等到琅琊王氏的僮客带着初步的调查结果归来,赢秀发觉门客们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古怪了。
无他,赢秀带来的那些纸笺,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有据可查,在延尉狱的卷宗里对得上号。
只要追根溯源找到证据,他们便掌握了江州大部分豪族的把柄,足以从豪强密不透风的坞堡壁垒中撬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实落朝廷编户齐民的国策。
王守真面色复杂地望着赢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无论谢舟再怎么城府深沉,不可小觑,赢秀并非没有招架之力。
早在建元八年在广陵道见到赢秀,他该知道赢秀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
一夕之间,王氏上下对赢秀骤然改观,认为他深藏不露,高深莫测。
而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赢秀正在谢氏门客的客舍内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他两只手都抱得满满的,一手抱着买来的草料,一手拥着小秦淮里采来的莲花。
他还记得上回和谢舟说,要与他一同喂鹿,一朝忙完了渡口和王氏的事,便忙不迭地来了。
等谢舟来了,可以一边喂鹿,一边和谢舟说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他这段时间可厉害了!
不仅得到官署批准,准备在涧下坊修葺一座渡口,而且还设法收集了江州豪强的秘辛。
这些事,寻常的刺客可做不到。
也不知谢舟有没有听说修渡口之事,倘若听说了,又是什么反应。
赢秀在中堂来回踱步,满心期待。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短短一息,中途赢秀跑去看了堂外的日晷,发现竟然还不到一息时间。
身后骤然传来脚步声,青年身姿高挑颀长,素袍兰冠,洁白郁美。
眉眼俊美冰冷,长眉入鬓,薄目细梁,乌秀清冷的长睫低覆,眸瞳里倒映着赢秀纤秀峻拔的身影。
谢舟分明生了一副天仙似的面孔,神情却冰冷淡漠,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在意。
赢秀愣愣地看着他,就连手里抱着的名贵草料不知何时掉了一束下去也没注意。
少年似乎总是在看着他的时候失神,上上回掉了随身携带的剑,上回掉了莲花,这回掉了草料。
一时间没人说话,赢秀还在失神,向来敏锐的刺客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失神。
他在想,即使走遍整个江左,一路北上走到中原去,只怕都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像谢舟这般好看的人。
“这是给鹿带来的?”
谢舟温凉平静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赢秀的耳廓,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搂住草料和莲花,“对,我想和你一起喂鹿,”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上次和你说好的。”
垂髫童子引着雪鹿走了过来,雪鹿隔着老远就看见了赢秀,精准地绕过亭台楼阁,姿态优雅地朝他走来。
准确来说,是朝他怀里的莲花走来。
雪鹿走到赢秀面前,看都不看赢秀斥巨资买的草料,缓缓低下高贵的头颅,慢悠悠地咀嚼着赢秀怀里的莲花。
一旁的谢舟发现了不对劲:“……我的呢?”
赢秀第一次登门时,还给他带了莲花。
没想到谢舟竟然真的会在意这个,顶着谢舟平静中带着质询的目光,赢秀从袍裾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盒子,外形是琉璃灯,里面是个小巧的沙盘,上面插着一只旌旗,写着中原王师四个字。
“上次你给我看了舆图,说中原才是你的故乡,我在涧下坊看见百姓家里藏着中原的故土,便向他们讨了一点来,”赢秀很是忐忑,声音渐渐低下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当年羌人犯禁,中原兵燹迭起,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中原南渡江左时带走了一抔故国的黄土。
粗糙,单薄的土粒寄托了无数人对故国的神往。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中原故土做的沙盘装在琉璃灯里,烛火一点,金沙漫天,像极了萤火。
谢舟伸手接了过去,细细地端详。
“我很喜欢。”
赢秀暗自深呼了一口气,表面平静,心里却有个小人在手舞足蹈。
谢舟喜欢,好耶!
“这些黄土来自涧下坊的百姓?”谢舟问道。
江左很大,有八个州郡,无数个镇甸,若不是因为赢秀,谢舟大概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一座小小的居坊。
“是,他们都是侨人,说来奇怪,好像住在那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来自中原翼州的。”赢秀随口道。
中原,翼洲。
谢舟记得这个地方,翼洲曾经出了一位流民将军,后来提携部曲南渡江左,当了一个坞主。
再后来——
通敌叛国,犯上弑君。
谢舟的笑意慢慢冷却了,他命人收起盛着中原故土的琉璃灯,“你要给涧下坊修渡口。”
“你也听说了呀,我想着涧下坊位于沅水下游,届时运河竣工,通向荆州,倒是比上游方便些。”
赢秀解释道:“最重要的是,也能让坊中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他简直不像一个刺客,天底下不会再有像赢秀这样的刺客。
谢舟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和谢舟一同喂完鹿,闲谈了几句,天色渐晚,编户齐民之事还未曾解决,赢秀还得赶回去,只得依依不舍地告辞。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向谢舟,浩荡长风吹起堂下竹帷,白衣门客静坐在堂中,雪鹿安静地伏在他脚下。
见他回头,门客和鹿都朝他看来。
赢秀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痴痴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又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门客的声音:“一路小心。”
——“一路小心。”
刺客的直觉向来敏锐,他从这句话中隐约嗅到了风雨的气息,但他当时还不能解其意,只当是自己多想了,随后继续朝外走去。
……
江州风雨欲来。
还不等江州别驾王誉奉朝廷诏令,在江州开始改弦更张的第一步编户齐名,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沅水堰口出事了。
一处名为宝瓶口的堰口溃坝,短短半个时辰,沅水一泻十里。
赢秀记得,前几天薛镐还叩响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乘舟去宝瓶口清谈,说是有豪绅宴请,他腾不出空便拒绝了。
算算时间,今夜恰好是薛镐他们出去泛舟清谈的日子。
宝瓶口是涧下坊庶民修葺的堰口,由江州别驾王誉亲自督工,如今不是汛期,却莫名其妙地溃坝,倘若找不出缘由,修堰的庶民会死,王誉也要问罪。
连带着举荐庶民的赢秀,以及王誉背后的琅琊王氏长公子也会受到牵连。
怠慢河坊,修筑不坚的罪名,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在此之前,他得去找人,去把十五个好友找回来。
若不是他向儒生们探查豪绅的秘辛,只怕今夜也不会发生这件事,他们也不会出事。
秋深水寒,四面昏黑,距离堤坝不远的平地上。
赢秀挽起裤腿,露出一截白皙纤韧的小腿,双脚趟在漫上来的江水中,一手按剑,一手提灯,往下走去,走入尚在汹涌的江水中。
江水起先只是重重拍打他的木屐,后来慢慢地,一寸寸地没过他的脚踝,小腿,大腿……
身后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赢秀!你给我滚回来!等到水退了我们再找人!赢秀——!”
王守真的声音从所未有的尖利嘶哑,高台上,簇拥在他身侧的水监渠佐史和守堤兵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都说琅琊王氏长公子王守真,是中原琉冠,士族羽仪,为人明公正道,温润而泽,今日怎么……
高台下,少年继续往前走,他用了轻功,乌黑袍裾浮在水面,轻捷得像朵暗色的花。
水中昏黄朦胧的灯影照着花影,蹁跹起落。
人影,灯影,火光,星光,随着一重重漫上来的江波晃动,扭曲得像一条条透明的鳞蛇。
“赢秀!你疯了!为了找那帮贱民自己找死!”
在他身后,有人跳下高台,急奔而来,一把拉过赢秀湿透的袍裾,抓住他的手,随后重重抬手——
“啪——”
一声脆响。
惊得高台人声鼎沸。
赢秀被打得偏过头去。
他没有说话,迅速挣脱王守真铁钳似的手,继续涉水往前走。
在不远处,那里飘着一叶倒着的蚱蜢舟,底下船舱紧闭。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引自《浣溪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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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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