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提剑劈开蚱蜢舟的底部,映入眼帘的是漆黑一片的船舱,倒置在水中,狭小幽深。
他毫不犹豫地涉水游入黑暗中,全身都浸在冰冷江水中,环顾四面——
蚱蜢舟的船舱不大,寥寥几眼便能看遍。
此处没有人。
本应待在蚱蜢舟上的儒生不知身在何处,没看见尸首,赢秀心内绷紧的弦总算松懈了些。
正在此时,他听见外面遽然传来一阵尖厉的急呼:“人找到了!”
那十五个本应被决堤的江水淹没在船上的儒生,找到了。
江水退去的堤坝上,一艘大舶正朝这边来,船头站着十几道身影,正在往这边挥手。
老的少的,全是熟悉的面孔。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总共十五个人,一个不少。
赢秀愣愣地看着这些人,眼眶微微红了,融化的易容晕开一点斑驳颜色,巴掌印更加明显,所幸在黑暗的江面上看不清楚。
远远看见旌旗,这是建章谢氏的船,上面的人是谢舟派来的。
“谢舟呢?”赢秀浑身湿漉漉的,眸瞳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盯掌舵的谢氏僮客,“他也在船上么?”
谢氏僮客用看大熊猫的眼神看了赢秀一眼,冷静的语气里透着隐隐的恭敬:“他不在船上。”
至于今夜为何能如此巧合地救下那群儒生,僮客是这样解释的——
谢舟派他们来宝瓶口附近买东西,船上有堪师觉得水线不对劲,驱散了渡口的人,顺带拦下了要泛舟清谈的儒生,将他们请上了属于谢氏的大舶。
僮客还说,之所以请他们上船,是因为他们是赢秀的朋友,而赢秀,是谢舟的好友。
谢氏僮客,亦或者称他们为五校尉之一的长水,奉昭肃帝之命盯着江州豪族,稍有异动,便事无巨细地汇报。
皇帝素来不插手士族之间的党争,甚至有意推动,但前几日皇帝颁了口谕,要保赢秀的好友。
有皇帝这句话,任他堤坝决堤,洪水滔天,也动不了那十五个儒生。
谢舟的人救了他的好友。
赢秀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天下竟有这样的巧合,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有些疲惫,茫然地问了一遍:“……谢舟在哪?”
事关昭肃帝的下落,校尉本不应该向外人透漏,但是这是问这话的是赢秀,昭肃帝的新宠,他犹豫了一会儿,答道:“麓山客舍。”
换言之,谢舟今夜没有外出,依旧待在客舍中。
赢秀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谢舟。
在此之前,还得确认薛镐他们的安危。
十五个儒生一个不少,都好好地站在堤坝上,薛镐甚至还有心和赢秀开玩笑:“你脸上怎么了?涂了粉?还是被人打了?。
王守真那一巴掌打得赢秀脸颊发烫,痛意还残存在脸上,一阵一阵的。
他摸了摸那道肿胀的痕迹,语气轻松:“没事,来的时候傅了点粉。”
薛镐疑心未消,借着江上月光盯着赢秀,不是,这怎么看都像巴掌印。
再看赢秀身后,那个面色不善,明显就是士族公子的青年,薛镐似乎明白了什么。
……
与此同时,月光照在麓山客舍中,照亮静静躺在案几上的简牍。
字迹笔锋灵秀,杀纸而行。
倘若赢秀在此,他便会认出这是他的字迹,上面的内容全部出自他手,写的是江州豪绅见不得人的**。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昭肃帝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半边脸的轮廓都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圣心难测。
商危君此时只有这一个想法,江州豪绅做的这些事在他们看来,倒也不算什么,倘若揭露在日光底下,能让江州豪绅的血溢满沅水,倘若密而不揭,便无事发生。
这些豪绅的生死,只看陛下的态度。
皇帝静坐着,案几上放着一盏琉璃灯,内里盛着中原故土,上面有中原王师四个字。
——是那个刺客送的。
皇帝将其摆在案前。
琉璃灯旁放着那些简牍。
倘若要将简牍上的内容宣之于众,大白于天下,要拔掉多少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从豪绅至家臣杀掉多少个人,数目之众,甚至让刽子手的刀口钝得掉渣。
然而昭肃帝是暴君,暴君是不会有所顾忌的。
他轻轻点了点简牍上面的名字,语气很轻,“彻查。”
一个一个查,一个一个杀。
早在赢秀写出这些简牍之时,悬镜司便已经暗中查明了真假,不同于琅琊王氏的迟钝,他们手段隐蔽,动作迅速,不出三日便将积年累月的陈年案牍查了个一清二楚。
接下来,豪绅的血,会染红整个沅水河道。
满堂肃杀。
帝王静静坐在黑暗里,琉璃灯影下,投在壁上的影子像是蛰伏的巨兽,可怖危险。
“陛下,”出身悬镜司的童子轻手轻脚地走进,低声禀报:“赢公子来了。”
就连童子也有些疑惑,那是赢秀么,湿漉漉的,像是淋了雨的秀剑,乌黑鬓发黏在雪白脸颊上,平日用乌绫扎起的高马尾也浸了水,发尾蜷缩在肩后,甚至有几缕贴在锁骨上。
一侧脸上红红的,似乎是个掌印,少年还特意用头发遮了,似乎不想让人看见。
“……谢舟,”浑身湿透的赢秀抱着问心剑立在月洞门前,看起来想要进门,却又不敢。
坐在黑暗里的谢舟缓慢眨了眨眼,看清他的模样,剑眉微蹙,语气很冷,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冰冷,“谁打的你?”
赢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依旧抱着剑,试探着,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湿哒哒的衣裳黏在他身上,走过的地方蜿蜒着一道水迹。
“谢舟,谢谢你救了我的好友,如果今夜没有你的船出现,只怕他们……”
赢秀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反复想这件事,倘若没有谢舟的人恰好出现,又恰好救了薛镐他们,只怕他们真的会溺毙在江水中。
深夜贸然登门,形容狼狈,浑身湿漉漉,像是被雨打湿的秀气的花。
谢舟盯着赢秀脸上的巴掌印看了一会儿,他向来在赢秀面前温和有礼,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现在却再次重复了一遍:
“赢秀,是谁,打了你?”白衣青年语气平静,循循善诱,赢秀甚至从中听出了蛊惑的意味。
蛊惑他说出那人的名字。
赢秀莫名有种浑身发凉的感觉,没来由的恐惧感像是毒蛇,缓缓索紧他的脖颈,冰冷可怖,让他喉咙有些发涩,声音都沙哑起来。
“……是我自己摔的,”赢秀没有说出王守真的名字,只是顶着对方平静的目光,努力地解释道:“今夜宝瓶口溃堤,我去救人,结果在水里摔了一跤,摔到了脸……”
摔出了一道巴掌印。
谢舟无比平静地听着赢秀胡扯,一直耐心地等到少年说完,“所以,你来做什么?”
深夜来访,究竟意欲何为。
分明这句话无比正常,有客不请自来,主人问他造访的目的,这再正常不过了。
赢秀的脑子乱得像是浆糊,耳边还嗡嗡的,被打过的脸上还在发烫,脑袋似乎也在隐隐发烫。
“我,”少年嗫嚅着,“我没有地方去了。”他满眼期待地看向谢舟,“我能不能暂住在你这里……”
王守真当众打了他一巴掌,还骂他的好友是贱民,他暂时不想再看见王守真,也不想给琅琊王氏当什么刺客了,只想留在谢舟身边。
谢舟会拒绝他吗?
方才还用那么疏离客气的语气和他说话,好像他们对彼此来说只是陌生人……
赢秀烧得有点糊涂的脑袋骤然清醒了一下,他和谢舟,其实关系平平,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亲密。
谢舟会拒绝他吧……
一下子焉掉的少年刺客脸颊发烫,为自己的僭越而脸红。
他想要转身逃离这里,双腿却好像被钉住,寸步难行。
“好。”谢舟道。
那道温凉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传进赢秀耳中,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简直要昏倒了。
“你浑身都湿了,”不同于少年忐忑、激动的心情,谢舟平静地描述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命令他:“先去洗漱。”
谢舟让他留下,还叫他洗漱。
赢秀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他晕乎乎地往外走去,脚下好像踩着浮云,软绵绵的,怀里还抱着剑,放在心口的位置,捂得很紧。
悬镜司的童子惊愕地看着乌衣少年原地转了个圈,直直地往楹柱走去,眼看就要撞上了——
“赢秀,”谢舟骤然叫住他。
“啊?”赢秀转了回来,看向月洞门高大的雪白石壁,睁着眼,迷迷糊糊问道:“谢舟,怎么了?”
谢舟:“……”
童子要去拉赢秀,牵引他找到合适的路。
却见屋内雪白的身影动了,皇帝亲自走出来,童子吓得连忙跪下。
低头间只看见面前曳过雪白袍裾,随后是皇帝高大恐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慢慢的,那影子怀里似乎又多了一道影子。
“谢舟你别箍那么紧,我好疼呀!”少年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胡乱地蹬着两条纤细劲韧的腿,木屐被他蹬到地上,露出细挑脚踝。
“是谁打了你?”谢舟又问。
冰冷苍白的大掌摩挲着赢秀发烫的脸颊,一寸寸,描摹着那道发红的掌印。
指尖所至,易容慢慢剥落,露出刺客真正的脸。
前文略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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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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