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对方逐渐靠近,赢秀越来越紧张,对方实在太好看了,好看得能让天地失色。
若是换一张脸,此时他早该把对方打晕旋即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待下船,何至于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
就为了多看他几眼。
“……你,我,”少年结结巴巴,似乎想说什么,好半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寄住小秦淮的儒生,一时不慎走错了船,还请你不要见怪。”他似乎想起什么,着急地补充道:“我给了银子,就放在回廊楹柱下。”
这是个堪称拙劣的谎言,刺客善于蛰伏在暗处,在关键时候对目标一击必中,却不擅长出现在人前,连谎言也说得结结巴巴的。
袍裾里藏着剑,说自己是误登船的儒生。
好友鉴心曾经说赢秀是个白纸一样的性子,幸好有一身卓绝的武艺,让他在乱世中活到今日。
赢秀先前并不在意,欺骗诡诈,玩弄人心,那是细作才做的事,他要做的则简单得多,辨认哪些人该杀,再把他们杀掉就可以了。
现在却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早知道就该学点细作的行事作风,起码能编个流利的谎言出来。
少年紧张着解释自己上船是付了船费的,那忐忑又认真的模样令人沉默。
昭肃帝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赢秀很坦诚:“有绳梯。”
这艘大舶是宫廷工匠穷经皓首倾尽心血所建,高约百尺,即使走舷梯也要走上小半刻,这个少年说他是攀绳梯上来的。
昭肃帝:“……”
他沉默了,有点想不到这个细作的智商和武力相差如此悬殊,以致于他破例问出了第三句话:“再给我看一遍。”
“可以,只不过……”赢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不行。”
江面上围满了江州坞主部曲的艨艟,他现在下船,又攀上绳梯上来,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赢秀找补:“我下次来再给你看。”
下次来。
昭肃帝齿尖咀嚼着这三个字,他轻轻牵唇,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少年看呆了,手里的剑咚一声掉在地上,昭肃帝乜了一眼那柄沾着血的剑,轻声道:“好。”
甲板外面传来些许嘈杂的声音,像是在吵闹,然而并没有人前来告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因为眼前的隐士并没有什么地位的缘故。
这样想着,赢秀都有些同情他了。
他打算一旦有人进来搜查,他就跳窗下船,绝不给他带来麻烦。
然而预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外面很快复归寂静,过了片刻后有童子叩门。
赢秀捞起地上的剑,迅速侧身躲在屏风后面,看着白衣隐士安静地坐在茵席上,那童子走进来,周身带着一股难言的气韵,肃穆庄严,恭敬小心。
不像是寻常士族的僮仆。
童子说船已经靠岸了,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赢秀张望了一会儿,这才谨慎地从屏风出来,他支起支摘窗,踏上窗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地准备跳窗下船,似乎想起什么,骤然转头看向昭肃帝:“赢秀,徐州广陵人。”
昭肃帝道:“谢舟,健康人士。”
健康,南朝京师。
至于谢姓,很容易让人想到衣冠士族为首的建章谢氏。
他是谢氏的人?
谢氏的僮仆门客,不太好劫走。
思绪千回百转,赢秀迎着江面东升的旭日跳下窗,半空中翻了个身,漆黑的衣袂翻飞如花,稳稳地飘落在山峦掩映的岸上。
少年看起来十分善于隐匿,身姿轻捷灵秀,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昭肃帝收回目光,拿起箜篌,轻轻拨响琴弦。
那个少年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很熟悉的眼神,他曾经在梦中见过无数次。
虽然相似,却全然不同,赢秀的眼神清澈,干净,明亮。
手中的剑在滴血,却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笃笃——”
槅门被敲响,担任禁军首领的武卫将军商危君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卑职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昭肃帝兀自拨弄琴弦,任由那人跪在地上,轻声道:“赢秀,徐州广陵人,去查。”
商危君瞳孔微缩,迅速收敛震惊之色,低头道:“是。”他一动不动地跪着,等着昭肃帝接下来的口谕。
下一瞬,头顶传来昭肃帝淡漠的声音:“相里氏的人,你去处理。”
“卑职领命。”商危君对此并不意外,皇帝口中的处理只有一个意思,自今日之后,这个主宰江州数十年的士族将不复存在。
只因他们妄图登上昭肃帝微服南下的船搜捕刺客,扰了昭肃帝的清净。
比起这句话,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个叫做赢秀的少年刺客不仅没死,甚至完好无损地离开了,而且似乎还和陛下交换过姓名。
赢秀,这人当真令人难以捉摸。
难以捉摸的赢秀换了衣裳,在码头雇了一艘舴艋舟,坐在舟中,还在回想那个白衣隐士。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惊心动魄的美丽,以及那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危险感,给赢秀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谢舟,谢舟,少年刺客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家住健康京师的谢舟,天涯之大,不知何时还能与他见面。
赢秀独自回到了接头的地方,坐落在小秦淮岸边的酒肆还未开张,只有三两个求仕无门的儒生铺衣坐在青石板上,举杯对酌。
已经换上一身青色布襦,和寻常百姓并无二致的少年径直推开酒肆的挡板,质问坐在藤椅里打盹的店家,“今日的酒怎么还不上?”
寅时为何不来破岗渎接应。
店家睁开眼,眸瞳锐利,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来了,”他似乎有点惊讶赢秀竟然能全身而退,很快那点惊讶便变成冷漠:“你好好想想,为何不给你上酒,本该寅时酿酒,你为何提早四刻?”
这座小酒肆的店家,赢秀的上峰,一直对赢秀很是不满。
赢秀这人太过正直心软,直得像一根木头,在他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犯错就该受罚,杀人就该偿命,清浊分明,容不得一点瑕疵。
最要命的是不服安排,总是擅作主张,今夜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庶民的孩子,竟然不惜暴露自己提前行动。
他没有派人接应赢秀,意在小惩大诫,想借着江州坞主的部曲让他长个教训,让他明白他一个刺客,在这个世道,最不该有的就是善心。
赢秀没有解释,只道:“我愿意领罚。”
上峰冷笑:“谁敢罚你?谁不知道你是……”他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说起来赢秀这人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听说是个南来的流民,不知道哪里混来一身卓绝的武艺,四年前救了主公的长公子,被收编成僮客。
他年纪小,今年才十七,却已经是长公子的心腹,替长公子做事。日后成家立业一家子都有长公子照拂,这辈子都能活在衣冠士族的荫蔽下,做个荫户。
明明是大好前程,赢秀却不珍惜,长公子亲自安排的任务还敢闹出岔子。
如今这年月,救士族兴许还能捞个好前程,救庶民又算个什么事?自讨苦吃。
“算了,”上峰心思缜密,想了一大堆,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下次了。”
这次计划,比预想中的更顺利,甚至是让人惊疑不定的顺利。
结垒盘踞江州寻阳数十年的豪强坞主,根深枝茂的相里氏,短短两个时辰内举族覆灭,朝廷明发上谕,下旨抄家。
现在那座沃野千里、光是屯田户便过千的坞堡,已经人去楼空,转而由江州府衙的宿卫禁军接管。
京师那位年轻的昭肃帝,手段出了名的暴戾恣睢,据说少年时曾经提剑杀遍宫中宦官方士,乃至朝堂臣子,血流十里,做什么都不出奇。
江州与健康京师远隔万里,可见暴君的耳目探子到底有多强大。
府衙的洲郡兵打马从长街而过,消息随着马蹄声传开,小秦淮瞬间热闹起来,人声船声水声在秋风里荡开。
长街上,江水里,穿着铁甲的斥候在各处搜捕刺客,拦下男女老少逐个盘问。
斥候的艨艟划过小秦淮,恰好与一叶轻舟擦肩而过。
太阳底下,赢秀懒洋洋地躺在船头,以手支颐,手腕上随意缠绕着那节束发的乌绫,黑发散乱铺开。
他闭着眼睛,随手采下河心的莲子,剥掉外皮,咬在嘴里,花瓣散落满船。
藕花深深,少年风流。
任谁看了也不会怀疑他就是昨夜那位将江州坞主一剑封喉的银面刺客。
江上路过的斥候看了几眼,感叹还是少年时候好,随后急匆匆地划着走舸离开。
船棹破水的流水声渐息,赢秀睁开眼,视线恰好对上隔壁一艘蚱蜢舟,妇人带着女儿坐在舟中采莲,愣愣地看他。
扎着双螺的女童似乎认出了昨夜救自己的少年,想要开口却被娘亲往嘴里塞了一把甜甜的莲子,下意识咀嚼起来。
等她终于咽下莲子,娘亲已经划着蚱蜢舟走远了,再也看不见那个月光一样的少年。
那对母女认出了他,即使他已经换了一副易容。
赢秀望着那艘陈旧的蚱蜢舟消失在藕花深处,昨夜的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高耸巍峨的楼船,广阔寂寥的静室,怀中横抱箜篌的白衣隐士。
他身后洞开的支摘窗有旭日升起,光照江波。
江州坞主死了,鉴心还没给他安排新的任务,接下来这段时间都是空闲的。
或许,可以去见见谢舟。
赢秀换回了昨夜刺杀的易容,采了一捧莲花作为见面礼,沿着河道划着轻舟到了破岗渎。
萧瑟江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江水飘着红,不知是谁的血。
渡口要道附近满是船只,赢秀仰头张望了片刻,试图寻找那艘大舶。
士族的船只有专属的栈道,应当是这里没错。
“这位小友,”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赢秀身侧,微笑道:“你可是在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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