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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见伤官误终生

回到小秦淮的酒肆阁楼,赢秀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全是那只皎洁的白鹿,以及竹林前抱着草料的白衣门客。

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心口好像藏了一团火星,不停地烧灼他,让他难以平静。

“喀嚓——”

一道黑影从外面飞来,是只漆黑的鸱鸮,抖了抖翅膀,落在窗牖上。

赢秀推开窗棂,放它进来,取下鸱鸮脚下绑着的细筒,展开里面的纸条——

“江州修河堰,由某督工,不日到达。问扶危安,鉴心亲笔”

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王守真,字鉴心。

在王氏中人看来,这是赢秀要效忠一生的主公,然而对赢秀来说,鉴心是他最好的朋友。

少年相识,志同道合。

等到鉴心做了主公,他便做鉴心身边最好的将军,与他一起平定天下不平之事。

赢秀在烛光下将纸条看了又看,直到鸱鸮叫了两声,才终于揭开灯罩,将其投入烛火中。

“笃笃笃——”

烛火卷起灰烬,发出哔剥细响,门外骤然响起叩门声。

紧随而来的是有些熟悉的声音,是同样寄宿在酒肆的儒生薛镐,正小心翼翼地唤他的名字:“欸,我们在小秦淮上清谈,你可要同来?”

赢秀现在这张脸的身份是出身庶民的儒生,借住在小酒肆,窝在房间里苦读诗书。

自从侨人南迁后,衣冠士族与皇族共治天下,几十年来朝廷科举虚设,以察举征辟选官,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苦读数十年,因为出身求仕无门的儒生比比皆是,老的少的,比涨潮时沅水上的鲮鱼还多。

是以,赢秀奉命来到江州后选了这个身份。

刺客不该有朋友,以免连累他人。

赢秀正想拒绝薛镐,却听薛镐神秘兮兮道:“这次沅水清谈可是一个绝世难逢的机会,江州坞主死了,江州要变天了,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出仕的机会来了。”

见他久久不应,门外的薛镐嘟囔着:“要不是看在你曾经给我付过酒钱,我才不会提携你。”

听他这么一说,赢秀似乎有点想起来了,前不久有个儒生欠了酒钱,被当掌柜的上峰轰出去,他恰好路过,听说这儒生没钱买墨,用最下等的酒来写字,有点新奇,便随手替他付了银钱。

“不去就算了,省的冲撞了贵人,那些士族大家的僮仆门客,可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薛镐说完转身就走,身后的槅门遽然敞开,他回头望去,少年披衣提灯立在门后,“我和你一起去。”

鉴心不日就要到达江州,他或许可以替鉴心探探江州官场的虚实。

若是有蝇营狗苟之辈,他的刺杀名单又可以添上几笔。

江州沅水名曰小秦淮,意在效仿健康京师秦淮河,每至入夜,河道上明明赫赫,鼓瑟歌吹不绝于耳。

楼台亭阁临水而立,赢秀跟着薛镐以及一群儒生走进楼中,来到一处小阁中,这里摆放着一件件褒衣博带和覆面。

“换衣服吧,”薛镐低声对赢秀说。

赢秀没有动,用质询的眼神看他。

薛镐苦笑了一下,“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进来的,给人跳舞助兴而已,没事的。要不是相里氏的人没了,贵人们送故迎新在此清谈雅集,还轮不到咱们。”他故作轻松道:“说不定哪位士族赏识你,做了荫户自此一步登天呢。”

“我不会跳舞。”赢秀道。

“这里的人有哪个是会跳舞的?”薛镐压低声音,“待会一上场,你瞅准一个贵人,扑上去把你的诗赋给他看,运气好能得到举荐,运气不好大不了被轰出去。”

“……”赢秀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说,“我也不会作诗写赋。”

他只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刺客,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

而且直觉告诉他,其中似乎有些蹊跷,刚想开口问薛镐这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却被薛镐打断。

“你不会?”薛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两眼,一把把衣服塞到他怀里,“那你整天窝在房间里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每天睡十二个时辰。”

左手搭着褒衣博带,右手拿着画满花纹的艳丽覆面,赢秀有点后悔了。

不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刺客而已。

来都来了,说不定还能杀几个人再走。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赢秀认命般换上褒衣博带,带上覆面,打扮齐整一抬头就看见了薛镐正新奇地打量他:“你别说,还挺好看。”

少年的气质很特殊,清隽秀气中糅杂着杀气,带上覆面后那双眸瞳变得有些莫测,更显神秘。

一群儒生换上装束,登上楼台。

这里的气氛与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鼓瑟歌吹,没有觥筹交错,贵人们静坐着,身体僵直,像是在恐惧什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儒生们硬着头皮开始转圈,赢秀混在其中,一壁转圈,一壁观察雅集上的形式。

二楼高台上垂着巨大的绛色纱幰,两侧驺兵次列,杀气磅礴。

琉璃灯映照出粼粼烛光,笼在绛色上,显现出珠辉玉丽的红,浓郁得仿佛正在流淌变幻。

漆红纱幰后,年迈的江洲牧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座上的贵人。

天杀的,昭肃帝怎么来了!

只怕江州城里的臣僚都不够他杀的。

“外面何人起舞?”沉默的昭肃帝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江洲牧两鬓滴汗,却不敢伸手去抹,听到昭肃帝说话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是一群还未出仕的儒生。”

外面丝竹还未停歇,台上的儒生骤然一拥而散,奔向茵席上的缙绅世吏。

数道嘈杂的声音里有一道尤为清晰:“……曾是莫听,大命以倾。”

这句诗说的是君主昏庸不听谏言,朝廷因此倾覆。

此话一出,丝竹骤停,一片死寂。

烛光幢幢,满殿惶惶,席间名士面面相觑,四目相对皆是惊惶。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暴戾残忍,有斥候数万,蛰伏民间,意图杀尽讥谤者。

虽然这是江州,天高皇帝远。

但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宴席上明目张胆地说昭肃帝的坏话?

说话的是一个带覆面的陌生儒生,伏在地上,一口地道的南腔:“当今圣上横行暴政,恣睢暴虐,十二岁提剑杀方士,清宦官,诛臣僚,血流成河……”他说得掷地有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江州牧大着胆子颤巍巍地抬眸,视线往上,骤然撞上昭肃帝似笑非笑的眸子,他心脏骤缩,猛的低下头。

楼台中寂阒沉郁,薛镐拉着赢秀的手,后者被他拉着跪在地上,跟着他一起低头装鹌鹑。

“还不快拖出去,押往廷尉狱!”

纱幰后传出江州牧的厉喝。

“等等,”绛帐后面紧接着传来一道带笑的青年声音,慢条斯理:“拖下去,杀了。”

满座皆惊。

说一不二的江州牧都已经发话,竟然还有人敢当面置喙,要置这儒生于死地。

说话的究竟是何人?

惟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江州牧知道,发话的是昭肃帝身边的中领军,商危君。

那儒生浑身颤动,梗着脖子,眼睛望着那道浓郁肃穆的漆红,岿然不动。

“你认识他吗?”赢秀低声问薛镐,薛镐小心侧过头,快速地看了一眼那儒生,用气音道:“奇怪,他好像不是我们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

官场之中,审时度势最为重要,那儒生明知在场的皆是士族勋贵,还敢讥谤天下最大的士族——皇帝。

太蠢了,死不足惜。

赢秀当刺客这些年,见过很多死法,却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因为说了几句话而死,死得草率又轻易,生死只在高台上的人一句话之间,仿佛只是一只蝼蚁被车辁碾死。

比一剑穿喉还要轻易。

“且慢,”带着覆面的儒生直起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皇帝乃是仁圣之君,岂会因为一两句针砭杀人?你们打着陛下的旗号草菅人命,才是真正地毁谤陛下名声。”

一语既出,四面俱寂。

……皇帝乃是仁圣之君?

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薛镐又惊又怕,头都不敢抬,伸手摸住赢秀的袍裾,试图将他笔直的身躯拽下来,发现拽不动后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不要命了?!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江州牧捂住心脏,险些连呼吸都忘了。

到底是谁请来的神通,一个两个,诚心要吓死他不成?

商危君小心翼翼地看向昭肃帝,发现一直漫不经心的昭肃帝睁开了眼,朝外望去,似乎在寻找那个说话的刺客。

皇帝很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倘若他对什么东西起了兴趣,那东西很快就会在他手中毁灭,又称为永恒。

只有毁灭,才不会背叛。

不知道这个赢秀,又能撑多久。

半响后,二楼上那道温润带笑的男声再度响起:“放了他。”

薛镐松了口气,又悄悄挪了回来,赢秀察觉到他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江州牧终于忍不住抹了把汗,陛下真的会因为一句“仁圣之君”就饶了那两个儒生么?

昭肃帝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短暂的插曲过后,一群儒生被请入席间,赢秀被安排在正中的席位。

一群或老或少的儒生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争着朝他敬酒,惟有那个讥谤皇帝的儒生宛如泥俑静坐不动,毫无感激之意。

赢秀也没在意,解了覆面,一面和儒生敬酒,目光一面在客席中梭巡。

沅水雅集,不知道建章谢氏的门客在不在这里,建章谢氏门第高峻,乃是世族羽仪,只怕不会来这种寻常的雅集。

直到目光望向二楼,赢秀骤然一顿,那日指引他去寻找谢舟的僮客立在阑干后,正朝他点头示意。

谢舟在二楼,让他上去。

一转念,赢秀又想起那道温润带笑的声音,倨傲冷漠,执掌生杀。

谢舟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起,还是说,那人其实是谢舟的主公?

谢舟的主公,行事着实残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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