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属于蜀地的凛霜冽雪下了小半个时辰,白米哗哗。
“让让!都让让!”一队黑裳辖官策马而来,叫住正在接米的百姓,取出芥子袋,“天降福泽,乃是城主庇佑,你们都把米装进这里!”
百姓面面相觑,老幼熙熙攘攘地围住辖官,老的小的,颤巍巍地围拢过来,冲得官兵不得不勒缰退让,队伍瞬间乱了,剩下的青壮则马不停蹄地装米。
“啪——”
带头的辖官一鞭子抽在百姓的布袋上,打得白米哗哗流出,厉声喝道:“三官城是城主的城,米是城主的米,你们这帮刁民!”
危朝衣立在檐下望着,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他径直走上前。
白绫绡束发的红衣美人越众而出,人群如潮水退开,两侧百姓愣愣地望着他,如见天人。
执鞭的辖官余光中瞧见有人径自走来,不假思索地一挥铁鞭,朝那人打去。
铁鞭带风,淬着节节寒光,裹挟着劲力而来——
百姓惊呼一声,众目睽睽之下,那红衣白带的诡丽青年单手接住鞭尾,轻轻巧巧地攥在手里,随意一收,整条长鞭如蛇游动,寸寸皲裂,碎成一节节。
辖官措不及防被拉下马,手心被迅速滑走的铁鞭擦出伤痕。
他正要叱骂刁民,一抬眼看见红衣美人,顿时愣了神,结结巴巴地问:“阁,阁下何人?”
危朝衣拍拍手,剩余的长鞭碎片从手中滑落,面带笑意:“我倒要问问,城主是何人?”
辖官瞪大了眼,盯着自己碎成一节节的铁鞭,面色青白变幻。
却见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红衣青年身后,神姿高彻,白衣千重雪,白发银瞳,束发的红绫绡在风雪中飘飞。
一人红衣白绡,一人白衣红绡,莫不是戴反了不成?
“某是城主,阁下何人?”
不远处的阙楼上慢慢走下一人,皂服素衣,简朴陈旧,身上打扮堪称一贫如洗。
腰间系着一只小巧的铃铎,一声不响。
危朝衣看向那人,慢悠悠地将方才辖官所说重复了一遍:“三官城是你的城,米是你的米?”
“惭愧惭愧,”城主叹息一声:“下官管教下属不利。”他转头斥责那队辖官:“还不快滚下来,给贵客赔礼!”
那队辖官犹豫一瞬,忙不迭地翻身下马,对危朝衣和谢破拱手致歉,“两位仙家,小人一时言行不当,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危朝衣似笑非笑:“我是仙家,你才对我礼敬三分,倘若我是他们呢?”他眸光望向朴素单薄的百姓。
红衣青年骨相神秀,姿容艶美,病气森森,周身似有淡淡鬼气,着实不像个正经仙家。
倒是他身后的人,狷介雅正,清冷疏远,一身白衣寂寂,除去一根殷红发带,与俗世红尘格格不入,一眼便知他是仙界十九州中人。
城主擦了擦汗,拱手作揖:“两位仙家,下官命人收回稻米,是为了处理干净,再行分配给城中百姓,绝无二心。”
他又道:“下官一生清廉,两袖清风,若是两位不信,不妨入我城主府一探究竟。”
请君入瓮,居心不良。
“正巧我还未用晚膳,那便有劳城主大人了。”危朝衣悄悄朝谢破伸手,纤细的手指轻轻勾住他雪白的袍裾。
后者垂眸看他,不置可否。
城主府不大,草木岑蔚,奇石翳藤,不像一城之主的府邸,倒像是凡间修士的奇天洞地。
城主领着危朝衣和谢破沿着小径往前走去,走着走着,雪下得越大越大,铺天盖地,朦朦胧胧遮住前头的身影。
谢破陡然停下脚步,危朝衣也跟着停下,往前一看,带头的城主不见了。
雪还在下,不知何处传来渺远的铃铛声。
听到铃铛声那一瞬,危朝衣抬头笑问谢破:“你会来救我的吧?”
不等对方回答,他旋即松开牵着谢破袖子的手,毫不犹豫地踏入茫茫大雪中。
雪是幻境,自他们踏入城主府,便已经身处幻境。
谢破望着空荡荡的袍裾,上面还残留着某人留下的褶皱,他没去抚平那道痕迹,循着危朝衣的方向踏入雪中,放任自己沉入幻境。
……
“铛铛铛——”
车檐下的铃铎阵阵轻响,声声不绝于耳。
飞鸾车自天穹飞落,满天霞光辉煌,明明赫赫,销金烁银莫过如此。
虹光铺路,两侧飞鸾流翠,重重纱幰后,红衣少年懒散地倚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小憩。
危朝衣懒洋洋地掀起眼帘,下意识伸手在案几上摸索了一下,摸了半天,总算找到一面镜子,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下自己,满意地放下。
他还是这么好看——
咦?
他是谁来着?
铃铎再次响动,危朝衣总算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是仙家御使,前来蜀地三官城收取仙赋。
“小仙家,城主府到了。”一道缥缈的影子靠近飞鸾车,声音空灵渺远,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危朝衣淡淡应了一声,踏着足承,红衣蹁跹,缓缓下了飞鸾车。
飞鸾车停在城主府中堂,年轻的城主一身白衣,立在中堂首位。
周遭是满堂的耆老尊者,衮衮诸公七嘴八舌,商讨仙家讨赋之事,话里话外便是苦一苦百姓,想办法逢迎仙家,再从中削一层留作体己。
三官城向来如此,现在轮到了新任的城主。
他来得不巧,今年十九州的鸿蒙灵脉主干被毁了,那群仙家要更重的赋税,更多的灵炁。
白发银瞳的新任城主静静听着那群人毫不掩饰的威逼,雪白的长睫轻轻一颤,语气很淡:
“那就杀了他们。”
一语出,满堂皆惊。
杀了仙家,他怎么敢?!
一张张朦胧模糊的面孔都盯着年轻的新城主看,难以分辨男女老少的声音重重叠叠,飘忽旋转:
“取得灵炁,你也能分得一份,有望踏上大道仙途,哪日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羽化成仙……”
“官衔声名可丢,大道仙途可抛,你连命也不要了吗?”
“你还有妻儿老小,怎能不为他们想想?”
先是利诱,后是威逼。
新城主神姿高彻,冰冷漠然的眉眼似有动容,反问那些朱紫玹服的虚影:“我的妻,在哪?”
虚影团团围拢,小声探讨:“城主的妻在哪?”“看他面相,像是杀妻杀子,斩情灭道之人。”“我知道,就是修无情道,靠杀妻证道才能飞升。”
左右商讨不出个结果,它们于是胡乱糊弄他:“快来了。”
白发城主脸上无笑,望着这些庞大扭曲、富贵明赫的虚影,彻底没了兴致,指尖微动,一团团虚影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应声消散。
中堂一片死寂,铃铎声骤然减弱,外边传来一道空灵威严的声音:
“仙家到——”
天地朦胧虚幻,惟有那道红衣身影鲜明真切,头顶白绫绡蹁跹欲飞,美人尖下,眉心一点红痣。
昳丽艳极,夺三界之色,漆成他病白眉心一点红。
危清衣一眼看见白发城主头顶的红绫绡,直觉告诉他这东西曾经属于他,再抬眸看清城主的脸——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瞬间忘了来意,忽略身旁催促他征赋的声音,对冰冷俊美的城主道:“我要你。”
城主银色眸瞳微垂,寒霜似的长睫低覆,肃杀冷冽,冰冷的声音带着些许玩味:“你,要我?”
危清衣出身矜贵,身体病弱,自小被娇惯,专横独断,重复了一遍:“我不要征赋,我要你。”
白发银瞳的城主缓缓笑了,凝视着他,好似随口问道:“那我是你的谁?”
这一问把危清衣问得愣住了,一个熟悉的词骤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下意识说出口:“……炉鼎,总之不会是别的。”
炉鼎,不知怎的,这个词在危清衣心里滚了一遭,让他莫名的恐惧,尘封的记忆似乎被撬动了一角。
“此时天的正官,心甘情愿地给我当炉鼎,他那张冰块脸露出忐忑害羞的样子,您不知道有多好玩。”
“他还以为是道侣契,我堂堂危氏少公子,怎么可能会和他那种出身低贱之人结为道侣。”
……
谁在说话?好熟悉的声音,一声两声,聒噪不已,吵得他脑袋疼。
危清衣忍不住蹙眉,几乎头痛欲裂,脑海里传来微弱的猫叫,似乎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有着一双银色的圆瞳,恍惚中和城主那双银瞳重叠。
两双一模一样,一大一小的眸瞳在眼前交错闪现,朦胧白影一掠而过。
那些温热,缠绵,冰冷,死寂的白,在愈响愈烈的铃铛声中渐渐化为虚无。
“叮铃,铃……”
危清衣再次想起自己的来意,他是奉命来征赋的,若是征不到……
办事不力,他会死。
沉默半响的城主陡然道:“炉鼎,也罢。”
白衣白发的城主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冰冷银瞳微弯,带着一丝温柔的残忍:
“只是,这一次要换一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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