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碧蓝如洗,薄霄随风悠悠飘荡,石砾翻起一层浅绿,正是一年播种时。
一棵百年玉兰屹立在灵木村村头,白色花尖初冒,星星点点暂无美感,但层层叠叠的枝桠能挡住阳光,树下石凳上坐着一堆歇晌儿闲谈的农妇。
通向玉兰树的小道上人影渐近,少女浓密乌黑的发编起一半,余下的发落在脑后,水蓝底的绣花短袄掐出纤细的腰肢,姜黄色褶裙下摆随步伐晃动。
村东边的刘嫂子眼尖,认出了人,“是楚楚呀,去你爹那边送水回来了?”
被唤作楚楚的少女挽着篮子,篮子里放着空的瓦罐,笑着道:“是啊刘婶,我娘嘱咐我午时过了就去给他们送水,才从山上回来。”
江楚楚有一双圆溜溜的眼,不光好看,还比旁人灵动三分,鼻尖勾起俏生生的弧度。她肤色白,又在太阳下头走了一大阵儿,白里透着血色,一瞧便知被养得不错。年纪又轻,整个人宛若未绽的玉兰,水嫩嫩的。
江家算村里过得好的人家了,爹是猎户,一年到头都有肉吃,空闲时候招人寻山货药材去镇上买,算是富足人家。而且一家为人和善,大家也乐意同江家交个善缘,没事说说话。
但一般妇人家闲聊不会拉还没出嫁的楚楚过来,有事也要同楚楚娘说才对。
楚楚也知道,她先笑得像朵花儿一样地挨个同人打招呼,之后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儿不再说话。
妇人们眼神沟通,最后都瞅着刘嫂子,她家男人在楚楚家帮工,她隔三差五要去江家领工钱,是这里头最能和楚楚说得上话的了。
“楚楚呀,”刘嫂子咳了一声,一双手抹抹衣摆,擦干净,上前挽住了楚楚,凑过脑袋压低了声儿,悄悄问道:“我们听说昨个儿唐珂回来了,是真的吗?”
原是打听这个事,楚楚点点头,“是,我爹和唐叔一起去镇子上接的唐珂。”
妇人们听后唉声叹气,惋惜声不止。
“哎,那孩子运道不好,进京的路上病了,没考成,真是拜堂听见乌鸦倒霉透了 。”
“俺听说下次还要三年嘞。”
“真是,唉……”
楚楚垂眸,睫毛翕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刘嫂子还想问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打断。
“楚楚——”
远处传来清雅男声,声音温和平缓,只是声线微微不稳,病方痊愈。
树下一群人循声望去,来人一身素布靛蓝长衫,洗的袖口发白,满发青丝用竹簪束在脑后,眉眼清秀,若濯濯清风。
妇人们顿时将刚才的惋惜忘在脑后,再怎么说,这也是他们灵木村最俊的后生。也是最有能耐的小辈,去岁一举中了案首,免府试,随州郡计吏进京,村里人都与有荣焉。
若连中三元更是了不得,可惜进京路上中重病无法起身,原地休息养病,病好但春试已过,只得归家。
何人不叹一句倒霉。
“小珂,病好了吧。大娘家有鸡蛋,让你娘拿回去几个。”村西头的王婆子道。
“晚上来婶家吃吧,给你炖点补补。”
唐珂一一道谢又拒绝,望向唯一没动的楚楚,挑了下眉。楚楚朝他眨了眨眼,不回应。
楚楚不配合,唐珂只好自己上前,“婶婶们,我娘让我寻楚楚,说下小宝的事。”
唐珂的爹原是大户人家的账房先生,后来回村教孩童识字,在村子里颇受人尊敬。
而江楚楚的弟弟小宝今年八岁,刚去学堂,很是调皮捣蛋。
刘嫂子忙将楚楚推过去,连着道:“是正事啊,正事可耽误不得,楚楚快带着唐珂回家吧。”
楚楚嗳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到唐珂身边,唐珂和人道别,她也跟着应了几句,两人便一前一后渐渐走远了。
妇人们这才敞开了话夹,继续感叹唐珂的倒霉,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感叹——
“这话可不能当孩子面提,免得他伤心。”
“是这个理。”
……
才走出几步,唐珂就朝楚楚伸出了手。
楚楚问他:“干嘛?”
明知故问呐。唐珂伸手去拿楚楚胳膊上的篮子条,将装着瓦罐有些沉的篮子提了过去。
手上忽而空荡荡的。
楚楚看着他明显血色不足的脸,又伸手,想要将篮子拿回来,“喂,我自己拿就好,也不重。”
唐珂换了只离楚楚远的手拿,木篮里的瓷碗罐碰撞发出响儿,他不让楚楚碰到,看着楚楚被晒得泛红脸蛋,说:“从前你可不管轻的重的,大到石头小到帕子都要我拿着,如今是怎么,转性了?”
楚楚瞪了他一眼。
从前是从前嘛,自从唐珂进京赶考,两人已经将近大半年没见过了,总会有一点生疏的,还不许人家矫情一下。
但果然,唐珂说话还是欠欠的。对旁人就彬彬有礼,一对上她嘴就毒得很。
胳膊才觉出几丝酸痛,楚楚边揉边跟着唐珂走,跨过几块大石子,“从前是从前,我娘说我已经长大,是大姑娘了,不能再欺负你了。”
唐珂噗嗤一笑,“你还知道呢,那我拭目以待。”
明显不相信她,楚楚哼哼两声,方才的疏离感在几句话里消失殆尽。她踢飞了脚下的石头子,“唐珂。”
“嗯。”
“你不难过了吧?错过一次就错过吧,说不定倒霉只是一时的呢,三年过后就时来运转了,对吧。”
江家和唐家交好,后来两家成了邻居。楚楚娘知道的也多,昨晚就念叨唐珂这孩子怕是缺点运道,同行的人全都好好的,只他一个染上风寒,错失进京的机遇。
不仅仅是三年,还比旁人少了人脉和眼界。
楚楚别别扭扭说完这一番话时,唐珂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跟在他后面的楚楚自然也停下来,她比唐珂矮上一脑袋多,只到他肩膀,往日灵动带着鬼点子的眼里掺着担心。
她比去岁两人分别时高了一点,也张开了一点,脸颊两侧细碎的发在白嫩的脸蛋上晃啊晃。
唐珂手突然痒,想摸摸她脑袋,捋顺她的碎发,被他忍住了。他对着楚楚道:“风物长宜放眼量,云卷云舒皆自然。”
楚楚:“……说点通俗易懂的。”
唐珂:“不全是坏事。”
“啊?”楚楚弄不明白。
唐珂也不再说这个,反问她:“饿不饿?上次走前你说要吃西街那家糖醋鱼。”
楚楚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她午时吃完饭去给爹娘还有帮工送水,一来一回走了一个多时辰。她不喜欢长姐煮的饭,中午吃的少,如今唐珂一说感觉肚里越发空了,“有点饿,可你不是有事找小宝吗,他不知道去哪玩泥巴了。”
“之后再找也一样的。”
“那走吧!”
说话间已经能看到江家,江家就在村头小溪后面,有个宽敞的大院子。旁边就是唐家,地方没有江家大,却很是清靓,院内铺着整齐的青石。
楚楚蹦跶着将篮子放回家,跟着唐珂坐牛车去了镇上。
过了冬,进春了。大家脱去厚袄,街上仍然熙熙攘攘挤得慌。
货郎扛着挑担,一路吆喝着“借过”,挑担两头放着木盘,竹片小孔插着一根根裹着糖汁的葫芦,吸引了一群小孩子眼馋跟着。
唐珂花两文钱买了一根,递给楚楚,楚楚不用说话,自然而然接过来。这样的事,从小到大两人都已习惯。
楚楚咬了一口,山楂外面的糖有些化了,黏糊却甜得很,内里的山楂又太酸了。还是寒冬时的冻得邦邦硬的糖葫芦最好吃。
唐珂看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就知道,接过她只吃了一颗就不再继续吃的糖葫芦,一只手拿着。
春日将到,成衣铺和布庄挤满了人,内里吆喝喧闹声不断,楚楚喜欢热闹但不喜欢这么嘈杂的地方,唐珂更是。
路过布庄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街对面走,对面的酒肆才冷清。
“楚、楚妹!”
两人闻声不约而转身,唐珂比楚楚更快回过头去。
一名清瘦的男子急匆匆从布庄跑出,他穿着簇新的春袍,容貌不出众但算得上周正,面上一团和气,看着便是个好说话的人。
唐珂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男子一愣,呆呆地同他作揖,全了礼节,这才重新面向楚楚。他太急,跑得有些喘,忙着袖子中拿出一个精致红锦盒,递向楚楚,“楚妹,麻烦你了……”
楚楚抬高脑袋,颇为冷淡倨傲地“嗯”了一声,没有犹豫就将盒子接了过来,只道:“知道了。”
“二公子!有位客人问新到的衣料。”布庄的活计忙得脸通红,追出来站在店门口,扯着嗓门喊。
“那便多谢楚妹。”那男子难掩羞赧,连连道谢后离开了。
楚楚打开锦盒,映入两人眼帘的是一根绒花簪子,簪头做成雀鸟衔小花的样式,黄澄澄毛茸茸的雀鸟,花蕊是一颗小巧但圆润的珍珠。
她拿起簪子,见下面没有书信之类,才放心合上锦盒,塞到袖子里。
东西放好了,楚楚一抬头,对上唐珂的目光,他蹙着眉,面色凝重。她鲜少在唐珂脸上看见如此表情,她踮脚凑上前去:“你怎么了?”
唐珂顿了顿,放平了眉,装作不在意问道:“那是谁,怎么看起来与你很熟稔?去岁末我们还不识得他,是你结识的好友么,方才怎么没介绍,大家认识一番?”
两人青梅竹马,楚楚认识的人唐珂基本都知道的。
楚楚解释道:“那是我长姐的未婚夫,布庄老板的小儿子,上月末定下的婚事,今年下雪姐姐就要嫁过去了。”
她转念一想,唐珂为何如此反常……?
“啊!”楚楚神情舒展,拍了下手,恍然大悟。唐珂抬眉看着她,没说话,意为你明白了什么,说说。
楚楚眯着眼,斜望着他,哼哼两声:“我知道了!你也想当我姐夫,对吧?可惜晚了,你回来晚了哈哈。”
“说什么呢。”唐珂气的不行,给楚楚一个清脆的脑瓜崩。
楚楚诶一声捂住额头,疼得泪花儿都出来了,反应过来也炸了毛,胡乱伸出手要打回去。
但唐珂已经往前走了,楚楚忙跑着追上去,“唐珂!你让我打回来,快点!”
“赶上来再说罢。”唐珂仗着腿长走得快,楚楚在后面追得费力,没见到他在转身时嘴角的弧度。
不是用膳的正点,各家餐馆酒楼客人不多。两人的目标很明确,一路慢悠悠地走,每次唐珂带着楚楚开小灶都去巷子最里面的一家,这间店小,招牌菜是糖醋鲤鱼,楚楚最喜欢的。
直到吃完饭,楚楚也没将那个脑瓜崩打回来。她倒是一直记在心里,但这家糖醋鲤鱼着实好吃,便专心埋头吃饭,暂且不和唐珂一般计较。
用过饭出门集市没散,两人又去买了买了不少糕点果脯,在黄昏前搭牛车回村。
各家烟筒冒着气儿,家家户户屋头里都是饭菜的香气。两人家都在村头,下了牛车还要横走半个多村子,等到家时,陈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楚楚摸了摸鼻子,挥手将唐珂赶回去,她回家必定要挨说,看唐珂走回家,她才弯着腰,一只手伸到门缝中,往里轻轻一推——
伴着吱嘎的声儿,门买了些,她稍微放下了心,还没锁上门呐,说明她娘还没生气到要揍她的地步。
她把门推大些,侧着身子走进去,转身门关严了,顺便插好门闩,锁上大门。
堂屋里隐隐传出说话声,中间的堂屋招待来人、平常吃饭用,单独的东屋是江父江母的住处,堂屋连着西屋,楚楚和她姐江瑶娘一起住,家里最小的弟弟住在后罩房里。
也就是说,楚楚要回西屋只能从堂屋走,没法悄悄回去。
楚楚认命推开了门。
江家进门便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大圆方桌,此刻全家人都在吃饭,楚楚一进门,江瑶娘立刻出声,幸灾乐祸,“呀,爹娘,楚楚回来了。”
江父一个粗人,对两个女儿却一向温和,放轻声音:“楚楚吃了吗?”
楚楚知道自己回来晚了,先乖乖喊了爹娘,之后说:“我吃过了。”
最小的江小宝正捧着饭碗埋头苦吃,听见姐姐回来才抬头,胖嘟嘟的小脸咧开,嘴边还沾着油乎乎的菜渣,贱兮兮地说:“小宝知道!唐哥哥回来,二姐出去和唐哥哥玩了!”
江瑶娘没说话,只是将眼睛睁大老大看着江母,等着江母开口,可真是饭也不吃了,就等着看热闹。
江楚楚瞪了一眼江瑶娘,江母说过江楚楚长大了,不许总在外面呆到晚上,更是话里话外提过不让她和唐珂太过亲近,小时候可以一起玩,但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再混在一起对名声不好了。
但她总是拒绝不了唐珂,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着呐。唐珂中了案首,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人,也从来没有远着她的意思,保持距离的话要她怎么说出口。
“楚楚,回屋歇着吧,下次晚饭前必须回来。”江母一放话,楚楚如蒙大赦,将带回来的糕点果脯放在桌上,笑嘻嘻地给她娘捏了捏肩,“娘最好啦,下次女儿一定早些,今天集市上好玩的太多了。”
江母拍了拍她的手,“好了,把吃的拿回屋里,放柜子里,你和姐姐没事吃。”
“娘亲!”江小宝闻言一声哀嚎,撕心裂肺,把吃的放两姐姐的屋里,他还能吃到吗?
江瑶娘要出嫁了,爹娘最会总是偏心她些,否则吃的都要放在娘的柜子里的。楚楚小鸡啄米似点头,捧着吃的走,路过江小宝给他一个脑瓜崩。
“二姐!!”江小宝哇一声,作势要哭,楚楚脚底抹油往自己屋走。
眼见小儿子着有放下碗筷去同楚楚打闹的势头,江母大声喊了句江小宝。
江小宝立刻乖乖坐回去,不过十分不服气,开始慢吞吞、委屈巴巴地咽饭。
等孩子们都吃完回屋,江母收拾完碗筷,备下明早的吃食。江父将今日采回来的山货分装好,一回东屋便见江母坐在烛火下,拿着针头红线,却没在绣衣裳。
江父了然,也过去,坐在烛火下:“在想楚楚的事?”
江母叹了口气,“可不是。”
她放下手中针线,面容被烛火柔和的光晕笼罩着,眉尾压低,眼角的褶皱带着几分愁,“小时倒还好说,后来又成了邻居,两家孩子年岁相近,亲近些也没事。可如今……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唐家的今年十六,楚楚也是快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去岁好不容易分开两人,如今又搅在一处。”
“不用担心这些。”江父道。
江父和唐父也是幼时玩伴,但唐家家有富余,送独子去镇上学堂,唐父成了账房先生,生了儿子又送去读书,儿子又是一等一的聪慧,出息了。
而江父跟着家里人打猎,后来娶妻分家,离本家远了,自己肯干,打猎攒下些家业。等孩子们逐渐长大,家里日子也好过了。
士农工商,唐家和江家虽好,但村里人还是更敬重唐家人,尤其是出了唐珂这么个好苗子后,两家的差距更大了。
唐珂的婚事也是个香饽饽,周围两个村子谁不想让自己女儿当上官夫人,唐家又总是推脱不言,恐怕打着让儿子高娶的念头。
江父道:“唐弟和弟妹都是厚道人,唐珂那孩子也不错,如果有意,会上门提亲。要是一直没消息,你也该给楚楚相看亲事了。”
江母答应下来。做母亲的难免为自己孩子考虑多,就怕自己女儿一心扑过去,结果唐家没有娶的意思,白白耽搁了女儿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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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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