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府前的石狮子居高临下威风凛凛地望着下面,七阶理石踏跺锃亮。明泠抬首望着,裴府的牌匾都是金玉镶边的,字迹铁画银钩。
明泠身后跟着一位老妈妈,滚圆的身子,穿着一身棕黄,活像是腌菜的坛子,不停抬手擦着鬓角的咸汗。
这妈妈姓徐,是从裴府出来的,先头还是裴执房里的管事娘子,被遣去照顾明泠,一晃就过了十年。
虽已和明泠处出了些情谊,徐妈妈还是为出身裴家、是裴家的家生子而感到骄傲,抬头挺胸,语气沾沾自得,“女娘,这字好吧,可是当今陛下亲手写完赠给大人的呢。”
明泠面纱之下面无表情,淡淡道:“字是挺好。”
可写字的东西,是人还是禽兽,谁能瞧得出来。金玉包裹在外,内里**发烂,爬满蛆虫。
可怖。
徐妈妈已当了祖母,儿孙都在裴府,一朝回来实在太过高兴,也便忽略了明泠这敷衍的态度。
女娘何处都好,就是平日冷淡至极,只有在大人面前才乐上一乐。
这事儿不能细想,越想越乱,越乱越烦。
“走吧女娘,奴还记得路呢。”徐妈妈摇摇头,除去脑袋里的胡思乱想,引着明泠往裴府走,府前只两边站着门房,明显夫人没派人来接。也是,什么身份呢?
“女娘,先随奴去给夫人请安吧,”徐妈妈还记得府里的布局,过了影壁,四周没了人,那她也是压低声儿说:“夫人捏着府上中馈,女娘的婚事还不要靠着夫人?千万别像小时那么犟。”
明泠依旧是平淡的,跟在徐妈妈半步远处,只点点头。
徐妈妈直犯嘀咕,想着明泠总不会像小时那样不听话了,当初狼崽子似的咬住夫人手腕不松,都咬出血了。那才多大点个小孩,徐妈妈听完都害怕,接触久了才知明泠不是不讲理的孩子。
当初定是夫人……
可谁又敢明说。
明泠察觉到徐妈妈的担忧。这担忧也复杂,若是她惹怒了冯瑗,徐妈妈难免受连累,但其中又会有几分对明泠的真切担忧。
她是最受不了这个真心的,便道:“妈妈莫要担心,我知晓分寸。”
说话间七拐八拐,路过雅致的庭院廊庑,大片的芍药牡丹簇拥着盛开,再转弯儿到了暖春院,正房前一个丫鬟守着,瞧见明泠两人,转个身就掀帘子进屋了。
等明泠和徐妈妈走到近处,那丫鬟又也出来了,看清明泠的脸愣住几瞬,随后态度更是不屑,努了努嘴,“夫人在里面呢,请吧。”
明泠抬手掀开面纱,递给徐妈妈。
徐妈妈悚然一惊,手中已然多了个面纱,她刚抬手想拦住明泠,却是来不及了,便跟着她往里走。
丫鬟伸手拦住徐妈妈,皮笑肉不笑的,“有劳平顺家的,夫人只说见她一个。”
平顺是她夫君的名,徐妈妈讪讪,不敢再跟着了。
内里奢靡至极,白玉为地,鎏金的孔雀炉内散着一股浓艳香气,堂前挂着一副古色仕女图,一扇山水屏风矗立在内室前,走过屏风,四个高壮丫鬟趾高气昂的候着。
旁边的屋内里铺着地毯,暗色檀木打成的桌子上摆着北地菜色,雍容华贵的夫人正慢条斯理地用膳。
冯瑗姿色平平,这些年位高,养出了几分贵气,比当姑娘时好看了些,偏长而媚的眸挑起,打量着走进来的少女。
明泠没有避讳的意思,抬头清澄澄的眼看向冯瑗,“夫人。”
冯瑗懒洋洋嗯了一声,随后继续用膳,只留明泠在一旁站着等。
等就是了,明泠从不缺乏这点耐心,冯瑗冷晾着她还算好的,她刚到裴府时,什么没被刁难过。
没能奴颜屈膝,跪着奉承,冯瑗就说被她冲撞,大冬天罚她跪在雪地里。冻得半死,又将她关在柴房里,扔下几块骨头,妄图看唐家的孩子乞讨的模样。
所以,这算什么呢?
明泠风轻云淡,碍眼的人在前,冯瑗夹了几筷子时令素菜,也没了用膳的胃口。
她放下玉筷,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在嘴角按了按,也没唤下人进来收拾,只冷笑道:“长大了啊,回来做什么,给大人做妾的?”
屋里都是冯瑗的人,她说话自是随心。只是丫鬟们听到这话将头压得低,夫人最讨厌妖艳女子,每每妾室来请安,夫人都会大发雷霆,百般磋磨。
“怎会?嫂嫂说笑了。”明泠笑了,清亮的眼望着冯瑗,慢吞吞,咬着字说:“明泠不做妾的。”
冯瑗一顿,随后嗤笑,“你一个奴仆娼妓之女,没在窑子里千人骑就算造化了,妾室都不做,还痴心妄想着会有人家娶你当正妻么?”
作为裴府的女主人,冯瑗告诉失忆的小明泠,她娘是最下贱的妓女,给几个铜板招揽货郎奴才的娼妓,父亲也是个浪荡角色。
谎话说多了,蠢人就当真了。
明泠恍若不懂,“阿兄说生在何处与我无关,他会认我当妹妹,从裴家风光嫁出去。”
冯瑗气得心横蹦,声音尖细,险些破了音,“他是失心疯了不成?他亲妹是宫中皇后,说出如此荒诞的话……竟如此胡说!”
外面的丫鬟又来通传,“夫人,大公子来了。”
冯瑗身边的大丫鬟将桌上的只动了几口的饭菜全都撤了下去。
她深呼吸,强压怒气,脸色正常了些,余光瞥见婷婷立在一旁的明泠,烦的不得了,挥手赶人,“滚下去吧。”
这位大公子名裴又柏,比明泠小一岁,是裴执原配留下的孩子。裴执原配身份低,是个通房,裴家也没有长辈,通房有了身子就被扶正了,可惜命薄,生完孩子就去了。
冯瑗紧接着嫁了进来,一心想有个自己孩子,多年未能如愿,只好养起了裴又柏。明泠刚到裴家时,冯瑗还急着有自己的孩子呢,对这位裴家长子,态度也颇为一般。
如今呢,明泠看着冯瑗面上挂起的慈母笑意,轻轻笑了下。
“夫人,我住哪儿。”
冯瑗不耐烦,“落霜居就是了,你从前住的地方。”
明泠应时,往外走,出了冯瑗的正房。正午时分,暖阳照耀得地下暖洋洋发烫,她今日穿的绣鞋底子薄,踩在地上,脚下也暖。心却是冷的。
院中种着几棵金桂,抽出鲜嫩的枝条来,当年雪簌簌落,风呼呼地吹,她在这里跪在积雪上一整日,如今寒天时腿还会疼。
但那一日有用,让她明白了不光要活下去,更要好好活。
纷乱的脚步声从院门哪儿传来,明泠侧头望去。
裴府唯一的公子领着六七个奴仆浩浩荡荡走过来,那里面有嬷嬷,丫鬟小厮,阵仗颇大。
小公子一身朱红锦衣,还未及冠,用同色的发丝高束着,华服袖箭,器宇轩昂,踩着曦光而来,正是少年大好时光。
明泠没迎面走过去,绕远走了另外一条路,便也没看见在裴又柏走后,从廊道中赶过来的另一位高瘦的锦衣公子。
他嚷着,“表第,等等我。”
冯俞照没追上裴又柏,却也不追了,望着明泠走远的的背影,女娘半张侧脸,足当惊艳绝色。
来寻姑母与表弟的公子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想要上前问清姓名时,佳人早已消失在回廊处。
明泠走的算是偏僻小路,一路上荫蔽颇多。
从正院耳房追出来的徐妈妈好不容易追上她,气喘吁吁的,“女娘怎没等等奴婢。”
明泠:“妈妈问完家里了?”
徐妈妈老脸一红,嘴唇嗫喏,语气不大自然,“问过了,都好都好……”她也难做啊,一大家子都在裴家,现在伺候的又不是裴家人。她问:“女娘独自走,能找到地方吗?”
明泠随意应着,“向西边走到后花园,往南拐,走到最里头再拐个弯儿,旁边挨着下人房的就是。”
徐妈妈诶呦一声,转移话题也半带诚心夸着:“女娘五岁来,从裴府走时才六岁,已经过了九年了啊。女娘的记性可真好,那么小时候的事也记得。”
明泠笑:“是呢,我记性确实好。”
徐妈妈可算找到了话茬,和明泠说起从前裴府的事,当然是捡着开心简单说的,两人唠着一路到了落霜居。
说是个居所,其实只比下人的院落宽敞一点,仅有一间屋,旁边隔出来东西屋,中间几米大的地方就算堂屋了。内里因为久无人居,或是因为从前这是明泠的屋,夫人刻意没让人收拾,十分脏乱。
一开门,灰尘扑面而来,徐妈妈被呛得咳起来往后躲,灰进了明泠的眼。
里面的摆件都是木打的,这么些年过去被虫啃得腐朽,四处角落结着蛛网,白丝缠绕、垂落。
徐妈妈咳得脸红脖子粗,连声叹气,“这能住人吗?女娘,要不咱们等大人回府吧。”大人肯定会给她们换个好地方的。
明泠抬手揉了揉眼,徐妈妈也就能从她这种孩子气的动作看出她的稚气来了。
她揉完眼里有点红:“这挺好的,毕竟是做客,不麻烦兄长了,劳累妈妈陪我一起收拾吧。”
徐妈妈诶了下来,这本是她做奴婢的分内之事,往日和明泠住着享了几年主子的福,骨头懒了,但收拾东西还是可以的。
两人一下午都忙活着,将能用的东西摆正,不能用的搬到院中,把蛛网扫干净。明泠也不干看着,干得比徐妈妈还多,那也弄到天黑才收拾好。
徐妈妈让人新送了两床床褥,她问过明泠,知道晚上没事,沾床就睡了。
屋里内里发出微微的鼾声。
徐妈妈向来心大,若她是个细心谨慎的,明泠早就摆脱掉了,她给徐妈妈盖上被,随后,走到院中。
院子侧边有一块花圃,原来种的都是牡丹之类,后来无人管了,那些娇生惯养的花儿争不过野草,几乎都败了。野草疯长,其间冒出几朵小野花,白的、粉的、黄的。
明泠摘了一朵白的,垂眸久久望着。
唐夫人疼了一天一夜才将小女儿生出来,那日正好是六月初六,风和日丽,满城的紫薇花都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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