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小厮在垂花门前候着，远远见着大人一身绯色官袍，七尺紫绶环腰，是从宫中回来的。
小厮奉命上前，恭敬道：“禀大人，夫人让女娘住在了落霜居，奴去问过，女娘说好，不必搬。”
裴执五官硬朗，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带着戾气，闻言嗯了一声，朝着夫人的春暖院去了。
裴执与冯瑗做了十多年的夫妻，新鲜劲早就没了，其实也没有过新婚蜜里调油的时候儿。
但冯瑗还盼着两人能好，只是大多时日她都是独守着，后院还有还几个美妾呢，今日听闻裴执要来，不过年不过节的怎来她这，冯瑗转个弯就想明白了。
她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在心里啐了一句小娼妇，也沐浴更衣后等着。
见裴执来了，冯瑗还是欣喜上前，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夫君，得不到可就一直惦念着，将声音放柔了：“夫君。”
裴执的态度倒是一般，与妻子分别坐在罗汉床两侧，简单开口问道：“听说栢儿的夫子被他气跑了？”
冯瑗倒真的将裴又柏当成后半辈子的依靠，也是认真教养他的，“是，栢儿那孩子活泼，坐不住的，不像哥哥家的松之静得出奇，但妾倒觉得栢儿随你呢。”
说话间亦有笑意，倒不是因为继子，只是教人想起十多年前冯氏兄妹同裴执一起在陛下底下做事，东奔西走的日子。
“等过了年，便将栢儿送去军营里头，让冯兄练练他。”裴执道。
夫妻两个都是军户出身，自是都赞同这个，一时倒也默契。
默契之后又静了下来，实在无话可言，没有共同的血脉，也没彼此交过心。
裴执直言，“半月后的春日宴，你带明泠一起去，说是裴府认下的干妹妹。但婚事不可擅自做主，等回府再商议。”
“大人，这……”冯瑗强压着怒气，这未免也太便宜了那小娼妇，春日宴不过是借着名头让年轻男女们相看一番，能去的都是达官贵族，起码也有个官身在。
更何况他竟还防着她擅自做主，将明泠随便配出去，等着回来再说，真美死了。
她问：“若娘娘知晓……”
裴蓉，裴执正经的亲妹妹。
裴执脸色已然不好看：“我自会同她说。”
冯瑗便再说不出话，只能将火儿憋在心里，又不忍破坏今夜，她心底里还是期盼有个自己的孩子的，隧而起身，手搭向男人宽阔的肩，“夫君可要用盏茶？”
未等她碰到，裴执已起身，“不必了，你先休息罢。”
夫妻两个这便散了。
大丫鬟奉夫人的命打听消息，回来进了正屋垂着脑袋不敢抬起，地上碎瓷片四落，已摔了几个茶盏。
她俯身小声：“大人去后院……连姨娘的院子了。”
冯瑗冷冷一嗤，吓得屋里丫鬟面色都青白，贴身的丫鬟也没人敢劝，生怕像上一个一样说错两句话就被拉出去打杀了。
冯瑗摆弄着涂了艳红蔻丹的手指，睡谁不是睡呢，起码连姨娘只是个普通的妾。
明泠那个小东西，今年十五，后院新抬进来的也才十六……
嫁出去也好啊，免得勾了裴执，成了大麻烦。不过，嫁谁还不是她说了算？裴执有再大的能耐，又能管的了她在女眷面前如何说不成？
……
冯瑗讨厌小明泠。
一开始是因为将她带回来的裴执什么都没说，只交代冯瑗好好待她。
冯瑗那时正想怀一个孩子呢，冷不防见到个小女孩，还以为是裴执在外面的孩子，毕竟裴执在外荤素不忌，风流事不少，两人没少因此置气。
于是冯瑗看明泠，怎么看都不顺眼。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傻子，冯瑗自然苛待她，后来从哥哥冯晖口中得知明泠的身世，敌意消散了些。可又因为裴执对明泠的处处袒护，让她莫名生出怒气来。
如今明泠长大了，冯瑗担心的就是裴执会不会将她收房。一晃过去十余日，裴执并没去见明泠，冯瑗也像兄长那样稍微放下了心，任由明泠在偏僻院子里住着，才不会唤她来前头，让她有被裴执遇见的机会呢。
明泠也消停，从未想过主动去前面，这日主动出了落霜居，还是因为裴执遣了个小厮去。小厮老实巴交不多看明泠，只说大人唤女娘去书房，有事相商。
明泠便跟小厮着去了。
裴执大多宿在书房，书房是男主人的地方，若无允许，正室夫人也不允进去，内里摆设不算豪奢，若同裴执的身份相提并论，这处还算有些简陋。
暗色八宝柜上摆着些木雕、象牙雕，下头装着书信的箱奁描着古老的暗纹。明泠走进时，裴执正坐在紫檀大案桌旁，上面零零散散摆着几封书信，印章随意的放在一旁，男人骨节分明的拇指食指摩挲书信一角，眉峰若有若无蹙起几分，垂着眸。
能送到裴执案桌前的书信，都是大事，还没送到陛下案前的事儿。明泠刚跨过门槛就停住了脚步，没出声打扰，安静地候在门口。
明泠的脚步极轻，裴执又沉思走神了，但敏锐的感知到有人来了，他抬头，见到明泠，周身的锋利气息顿时消散几分，眉眼也因此温和起来，冰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略有消融，“明泠，来坐。”
明泠绽开一个笑，坐在窗下的扶手椅，靠近门口的。她向来懂得分寸，不该看不看，即使做出一个不看的样子，开口问：“阿兄找我来有何事。”
小桌上早已备好了糕点茶水。
是明泠喜欢的芙蓉糕，配着云雾茶。她在南边最喜欢、经常用的就是这两样儿搭着。
裴执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未答反倒问：“这几日在府上过得如何？”
裴执寡言但在她面前向来是有问必答，还是头一次躲避，明泠心中诧异，但很快掩下，道：“还好呀，小院子里的野花开的不错，有妈妈陪着，送来的吃食都是江南风味，还像在江南的小家里呢。菜的味道，嗯……特别熟悉，有些像我同阿兄一年前在浔阳楼吃过的。”
裴执听得入神，紧绷的心绪散开，脊背懒散地靠后，周身散着舒适愉悦，听着明泠喋喋不休说出来像是废话的东西，却嘴角弯起。
明泠转头看到他面上的笑，歪着头，疑惑问：“阿兄该不会把酒楼的厨子挖来了吧。”
裴执哈哈大笑，“难为你还想得起来。”
明泠又接着同裴执细说起那厨子做的菜，两人相处时总是说些琐事，但说起来能说一个下午。裴执听着明泠说话，神色平和，想到什么，嘴角的弧度又慢慢消失。
明泠说着说着对面没声了，她也停下了，直接问：“阿兄，怎么了？你看起来有心事，是遇到什么事，不顺利吗？”
裴执在明泠面前虽不多说，但从来不避讳任何事。他摇摇头，对面的少女一身素色衣衫，浅淡的白总让她看起来柔弱，发饰也少，但眉眼偏艳，美人骨不可遮。颜色胜过世人许多，她长大了。
“明泠，冯晖前日上门来，他的儿子冯俞照想娶你。”
裴执说完，在她目光注视下，明泠面上的惊讶藏不住。
是真的惊讶，明泠没见过冯晖的儿子。冯俞照是冯晖唯一的嫡子，冯晖的庶子十几个，但向来不被重视，只有冯俞照才被冯晖看做是儿子。
她张口，“怎会……？”
裴执同她仔细说：“俞照前些日子上门来，偶然见了你，打听到你身份，回府就央着冯晖来上门提亲，”他按了按眉，冯晖有多宠冯俞照众人皆知，原是想上门来让明泠过去做妾，裴执不允，冯俞照不死心，甚至以绝食求死相迫，冯晖愁死了，还是上门提了亲。
其中曲折裴执没说，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说，简略道：“俞照是真心想娶你。”
书房内沉静，明泠笑道：“这辈分差了啊，阿兄。”
她一说话，气氛便缓和起来，裴执的心情也如此，他也笑道：“这有什么？以前，你还唤了我几年叔父呢。”
两人都笑，却笑得不大真心，各有心思。
在最初被捡回来的时候，明泠是唤裴执叔父的。她比裴又柏大一岁，这个称呼没有什么不对。
新帝登基，裴执得到了权势，却也忙得鲜少回府。连着两个月，明泠都在冯瑗手下，被冯瑗当成裴执在外的私生女苛待。
等到裴执忙完回府后，瘦巴巴可怜的小女孩抱住他的腿，她瘦了许多，眼睛仍然很大，小小的脸上眼睛格外明显大，黑葡萄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也不说话。
像黏人的孩子，而且因为冯瑗的缘故，府上的人，小明泠都害怕，只黏在裴执身边。
裴执并没有同人这样亲近过，他父母早亡，早早离开家族从军，没享受过温情，娶妻纳妾是因为到年纪，孩子顺其自然就有了，他也从未带过孩子。
故而，他没全心全意相信过一个人。也没人全心全意相信他。友人亲近中带着提防，血亲靠近不乏带着功利，儿子畏惧他。
失忆的小明泠却全心信任他，甚至只信任他，他不在家，她就躲在房间的衣柜里出来，只听他的话。
裴执知道自己应该给小明泠送走，但他鬼使神差地留下了明泠。就像是养一只小狗，他一开始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心终究还是有了柔软一角。
后来，她还是将明泠送走了，因为她的身份不适合在京中生活。冯瑗咄咄逼人，他将小明泠送到了南下的船上。
他清楚的记得，小明泠望着他，湿漉漉的眼往下淌着眼泪，像是只被抛弃的小狗，轻声叫唤着，想让人留下。
裴执狠下心，她只是个小孩子而已，离开也能活得下去。
三年后，他南下，偶然想起了那个小女孩，去看了一眼。
那户人家是冯瑗找的，裴执也看过户籍，是一户富庶的人家，夫妻有儿子但没有女儿，明泠过去刚好。
但裴执见到的场面却是，明泠提着水，从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变得面黄肌瘦，做着下人的活计，小小个孩子提着一桶沉重水，身子晃悠悠的，被石头绊倒，水泼了一地，狠狠摔在地上。
那家没有信中写的那般好，男主人是个赌鬼，输掉了家财，留着明泠当儿子的童养媳，也当成奴婢使唤。
裴执一出现，小明泠就哭，趴在地上也不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沉默了一阵儿，过去将小明泠抱了起来。
之后裴执每年路过江南都会去看明泠。最久的是去年，他几乎在江南呆了两个月，他带着明泠一同出去，明泠总会被认成小妾。
裴执第一次听到有种荒谬之感，但后来再听就有些微妙，又懒得说清关系，全是外人，明泠一个小姑娘也不好多说，便提议唤他为“阿兄”。
他当时斥了声，“胡闹”。
明泠却振振有词，他看起来只比她七八岁，哪里算得上叔父？再说，哪有叔父带着侄女到处走的，一听就很假，旁人总用怀疑的眼神望着两人，若说是兄长就合理很多。
裴执听得沉默，后来出门介绍说明泠是吾妹，听着明泠唤他阿兄，那时，他的心总是跳的快些，也很愉悦，忘记了或是刻意不想起明泠的身世，好像只是在高兴，两人的关系近了些。
裴执不再回忆，开口打破沉默，“明泠，你愿意吗？”
明泠回京后，知道婚事不可避免，她是要嫁人的，不过从未想过要嫁给冯俞照……
但她毫无迟疑，语气笃定，“阿兄说可以，明泠便嫁。”她无扭捏与羞赧，只有对他满满的信任。
裴执沉思片刻，道：“过几日，让你二人相看一番，你也瞧一眼冯家小儿。”
明泠只应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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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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