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不留痕，一晃又过去了一载有余。村头的木兰树内里多了一圈浅淡的年轮，大雪纷飞而下，唐家靠近江家的那堵矮墙又倾斜了一点。
唐家今日热闹，摆了几桌邀了附近交好的邻居过来吃酒，为唐珂践行。远上京城的路要走两三个月，让人不敢想路上的艰辛，三年前唐珂出师不利，村里的老人猜想是缺了运。
运之一字玄之又玄，令人不得不信。这回一向低调的唐家为了儿子特意摆了酒，意在为孩子祈好运，避灾祸。
江家一家当然被邀请来，不管做不做亲家，都希望唐珂能好。
男人们在堂屋热火朝天地吃酒，江母陪着唐母准备祭祀需要的东西，上回唐珂的病吓坏了唐母，这回提心吊胆，不愿再发生。
唐珂住在东边的厢房，和堂屋隔开。临近年关，窗沿下挂着两盏红灯笼，凛冽的寒风吹得灯芯颤动，灯笼发出的光随风摇摆，忽明忽暗。
内里燃着两个铜炉，热气融融。吃饱了的楚楚下巴撑在桌上，一张小脸红彤彤，脸颊上晕开了晚霞，比玉兰更娇艳。
她水蒙蒙的眸子盯着对面的唐珂，他垂着眸，清瘦修长的手拿着双筷子，在碗中挑着鱼刺。
“唐珂，你、你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呀？”楚楚问。
“五月足矣，等到明年村头的玉兰树盛开，枝头缀满雪白，我便回来了。”唐珂道。
“哦，那要好久了。”楚楚思绪晕乎乎的。这两年唐珂大部分都在镇上的书院，两人每月能见一次面，不知从何时开始，江母看她特别严，必须在落日之前回去……但她还是能和唐珂一起呆大半天的，冷不防又要彻底分开五个月，心里空空的。
嘴里酸甜味勾的人还想再来一口，楚楚吧嗒吧嗒嘴，有点馋，“唐珂，我还想喝唐姨酿的梅子酒。”
“不许。”唐珂才不给她，她只喝了三口就醉成这样，若再喝几口，定在他这屋醉的不省人事，他恐怕会被江父追着打。
他挑好了刺，给楚楚推过去，楚楚却说：“不要，好累，不想吃了。”
唐珂拿回小碗，“张嘴。”
“啊——”楚楚听话地张开嘴，露出整齐的贝齿。
唐珂夹了一块较大的鱼肉喂过去，楚楚咬住，甚至咬到筷子，但两人没有丝毫在意，唐珂依旧用着那双筷子，楚楚也乖乖吃着鱼肉，等待唐珂的下一次投喂。
眼睛越来越沉，楚楚歪倒在桌子上，着：“你好，唐姨也好，你爹总是板着脸凶了点，但也还行……我们做一辈子的邻居吧。”
“不行。”唐珂立刻拒绝，楚楚呆了，睁眼是懵懵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为什么，你要搬走吗？”
唐珂被她问得心头堵塞，她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他直到今日才明白，若是他不明说，依照楚楚的迟钝，或许永远都不会体会出来。他放下筷子：“你还记得搬来的那年吗？”
“当然啊，我记性一向好。”楚楚趴在桌子上，回忆着，“是九年前，下了好大一场雨，你家的屋子塌了，你被砸伤了，正巧我们家旁边的人家搬走了，唐姨就买了下来，还带着你在我家住了一段……”
那年蝉鸣闹人，热得出奇，遇上百年难一遇的大雨，村里地势低的人家都被淹了。
唐家的房子被冲倒，一整家无处去可，唐父想携妻子去镇子上同族家中，但唐母不想带着儿子受人眼色。江家热情，家里又有空房子，唐家母子便在江家借住。
唐珂被倒下的院墙砸到了后背，在江家养伤。
这是对外的说辞。
关上房门，只有彼此知心的妇人坐在炕桌两侧，待人一向随和的唐母哭湿了帕子，对着江母泣不成声，“当爹娘的，怎么能不为儿子筹谋，但他的性子不知随谁，犟的不行，十岁出头还不晓事，就口口声声他不想去学院，念叨着自己考不上的，他爹动了气，气狠了就对他动了手。”
怀着孕的江母劝慰道：“孩子还小，不知晓这其中利害，若真出了个举人老爷，那是光宗耀祖，全家富贵的事。”
唐母拭泪：“这是最好的出路，可他爹木尺都打断了，他就是不松口……”
门框旁边探出一个小脑袋，乌黑的头发用红绳绑成抓髻，一个又一个小揪揪，随后一只圆溜溜的眼睛也露了出来，鬼精鬼灵地看着屋里正在哭的唐母，大有溜进屋劝的势头。
江母发现了，板着脸一个眼刀飞过去，小楚楚顿时吓得跑走了。
不过小楚楚没回后罩房，反倒踮着脚，猫着腰，捉迷藏一般悄悄溜到了西屋。
小楚楚掀起素布做成的床帐，一股干净的皂角味儿袭来，她把脑袋探进去，两只手扶着脸，看着床上扣躺着，脸色苍白的唐珂。
她八岁，说话还是软糯，却直白得厉害，“你爹打你了呀？”
唐珂彼时十岁，少年的身量抽条，快赶上大人，面容仍是稚嫩的，听见楚楚这如同寒冰刺人的话，他并没理会，闭上了眼，只有紧抿着唇透漏着年少不服气。
若是不被他搭理就伤心，那楚楚早就不和唐珂玩了，她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看唐珂。
唐珂是附近出了名的好孩子，楚楚稀奇他也会被打，方才听得一知半解，又问：“你不想去学堂，是因为那里太累了还没人陪你玩？若是没人和你玩，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呀。”
唐珂眉毛越蹙越紧，忍无可忍道：“不是。”
“啊？”楚楚又问：“那你爹为什么打你？”
唐珂也还小，心中藏着不被爹娘理解的委屈，如今总算有人问了，虽然是歪打正着才会这般问，和她解释她也听不明白，但他还是倒豆子般全说了出去，“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总是做梦，梦里有个同我相似的大人说，我不会考中的。 ”
“像你？”楚楚托腮， “那他是你老祖宗吗？”唐珂摇摇头，他祖父他见过，不长这样。
“那你干嘛要信他的话，你亲爹的话你都不信。”楚楚道。
唐珂被她说愣了，随后摇了摇头，“也不光如此，我不喜欢，我也不想去。他们都说读书能当大官，可是我不想离开家，去他们口中的繁华的京城。不知为何，我只想呆在这里。”
楚楚托腮道：“好吧。”
唐珂歪过头看她，明明他自己也不大，但是看楚楚就是个小孩子，不和她一般计较。
虽然他总是这般想，但有时还会被楚楚气得不行，还会打成一团，只是没有幼时打架的次数多了。
他看楚楚这样懂了的表情，笑自己，“和你说什么。”
“我才不是小孩，我知道的。”楚楚撇着嘴，把藏在衣服上小兜子的纸包拿出来，放在床沿，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她从江瑶娘那里偷来的三块桂花糕，都被压扁了。
楚楚挑挑拣拣，拿了里面最完整的一块，在唐珂的注视下塞进了她自己嘴里，含糊着：“不就是你不想去学堂吗，你爹非让你去嘛。我娘说，我长大了才可以不听她的话，你长大再不听你爹的话，不去京城不就好了。不想当官，就不当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幼稚天真的孩子话，在旁人听来未免太过轻狂自傲，荒诞无稽。
可唐珂却听得很认真，他身边从来都是期盼，因着学堂夫子的话，父母将全部的希望寄予他身，想让他出人头地，远赴京城。
是期盼，也是累赘，他真的不想离开这里。
没想到最先和他说这些话的人，竟然是楚楚，一个比他还小上两岁，只知道吃喝玩乐闹腾人的小姑娘。他伸手捏了捏楚楚的脸蛋，“等我长大，一定会回来的。”
这里有牵引着他魂魄的丝线，令他永远不想离开，比起旁人的艳羡 ，功名利禄的世间浮华，他更喜欢玉兰树下的祥和安宁。
从那日起，年仅十岁的唐珂坚定，之后努力考取功名，报父母之恩，再然后，回到这里，遵从本心。
小楚楚鼓起了嘴，本来想还手也掐一掐唐珂的脸，但想到他刚被他爹揍了一顿，哼哼两声也就算了，唐姨可说过，她比唐珂可爱多了。
她将桂花糕推过去，两只小手对着拍了拍，抖落掉上面的渣， “喏，楚楚一块，挨了揍的唐珂两块。”
有好几块渣子掉在床沿，唐珂看见不免嫌弃，他眉毛一跳，无可奈何地伸手将渣子扫掉。“我还是要去学堂的，以后要长久在镇子上，回来的日子少了，你还想和我呆在一起吗？”
小楚楚闻言忙不迭点点头：“嗯！”她姐姐更喜欢和村里同龄的小姐妹一起玩，不想带着她，她还打不过姐姐，相比而言，和唐珂一起玩就好多了，起码唐珂不会咬她又挠她。
看着两块稀碎的桂花糕，唐珂轻咳了几声，心中有点高兴，楚楚还不是没良心的吗，起码给他两块。
“那以后，每月我回来，会留出两天同你玩。”
每月只有两日半的休息日，来往还需半日，余下的日子，两个孩子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十年不变。
玩闹中酿出情丝来，情意藏于每次相见时，想要诉说又受制于太过熟稔的关系，欲说还休，想说难言，又想想见，若青梅初熟，酸中带甜。
“……我不会搬走，也不会离开。”唐珂道。
楚楚醉得彻底趴倒在桌子上，“那就好，那就好……”
唐珂起身，进京的行囊已经准备好，屋里有些空荡荡的，他走到床边，拉开抽匣，普普通通的木制抽匣里有一个桃木雕刻的匣子，雕工不算精湛，却能看出有些年头了，他打开，拿起最上面的簪子。
“楚楚。”
等他走回桌子旁，见到的是楚楚睡熟的模样，平稳的呼吸，微微张开的粉嫩唇，垂着的鸦青睫毛像栖于花上的蝶。
唐珂将珊瑚发簪小心簪进楚楚发中，对她，只有无奈与妥协。
他弯腰，微凉的唇覆上她的额头，虔诚又含爱意的轻轻一碰。
他呢喃，“楚楚，等我回来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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