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二进的宅院里,绿梅心不在焉的擦着桌椅板凳,时不时的还扭头瞧瞧外头的天色。
见日头一点点的爬到头顶正上方,墙边的阴影也只剩下半尺,她慌不迭的扔下手中活计,扭身快步往外走。
走动间,腰间的褡裢里叮叮当当,好些个圆溜溜的小可爱你撞我我撞你,发出美妙的乐曲。
正是郎君赏下来的铜板。
绿梅摸了一把那些小可爱们,脚步又快了几分。
西市那家卤梅水生意好的很,若是去得晚些,怕是连味儿都闻不着。
有一回她懒劲儿犯了,又嫌弃日头晒得慌,就在隔壁沿街的香饮子铺那里买了两筒回去,没想到郎君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赏钱自然也是没有的。
嗨,看在铜板的份上,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与嘴舌刁钻的主家计较。
绿梅一面走一面仍觉得奇怪,郎君为何偏偏对这家卤梅水魂牵梦绕。
孙二正叼着狗尾巴草剔牙缝,见一片绿影从眼前飘过,忙摘下腰间的竹筒,又从怀里摸了两枚铜钱出来,“好姑娘,帮我也捎上一筒?”
绿梅停下脚步,若是能自带竹筒的,那店家便只收两文钱,若是能一气儿买上三桶,总价还能再少一文。
也就是说,她自己只要花上一文钱就能喝到冰冰凉凉的卤梅水了。
若是这般十天,她便能省下一盘油夹儿的钱。
想着油汪汪又酥脆的面衣,菘菜的馅儿里头混着的点点肉末,绿梅不由得吸溜了一下嘴边的口水。
干了。
二道贩子绿梅脚步轻快的踏出大门,腰间的竹筒随着主人的脚步一起摇晃起来,叮叮咚咚的声音仿佛一道乐曲唱出主人的好心情。
不过这道乐曲却被街角的马蹄声打断。
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偏偏四蹄与尾尖带有一丝雪色的马儿正朝着大门飞奔而来。
龙种神驹,四蹄踏雪。
绿梅暗自咋舌,不愧是圣上亲赐,果真神异非凡。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通身苍穹蓝衣之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袍角被风吹起,落地之时却悄无声息。
眼尖的孙二已经从门口飞快的跑出来,一面去牵马儿缰绳,一面从荷包里掏出糖块喂到它的嘴边。
这‘飞霜’素来只认郎君一人,若是没有糖块开路,只怕会被一蹄子踢到屁股上。
果然,黑色的马,心也是黑的。
见谢郎君归来,绿梅也不着急走了,她忙提着竹筒凑过去打招呼,“郎君,今日怎回的这般早?”
她一面说着,还一面偷偷拿眼去瞧。
只见这位主家宽肩窄腰,天然一幅风流姿态,但眼眸带着的一瞥清光,反而呈现令人不敢逼视的姿态。
这会儿他正认真的听她说话,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脸庞一层玉白,几乎映亮了暗红色的大门。
绿梅不由得屏住呼吸,辗转了这么多个主家,便是太原王氏、陈郡袁氏、陇西李氏等名门望族也跟着见识过一二,也没有像谢郎君这样好看的人。
怎么说呢,站在这一群人中当中,像是一颗珍珠落入了瓦石中间。
当然,谢郎君也不是全无缺点。
绿梅有些不害臊的想着,比如说,这个嘴唇就有些过厚了些,不如王家麒麟子的疏眉淡目、薄唇挺鼻好看。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王家大郎君的细柳腰虽然好看,还是不如谢郎君身段挺拔,看着更有精神。
她将京城有名的郎君在心中挨个比较一番,又暗自想,谢郎君还是得多笑才行。
若是整日这般没有笑意,便有几分阴郁盖在脸上,就不如陇西李氏家的郎君唇边酒窝好看。
不过,自家的郎君给银钱,自然是最好看的那个。
绿梅慎重的、毫不偏心的定下结论,又忍不住上前攀说两句,“郎君这时归家可曾用过点心?西市的煎羊肉和洗手蟹甚是好味”。
谢清羽还未说话,他身后跟着的小厮长风便没甚好气的开口了,“何必拿郎君做幌子,我瞧是你嘴馋想要吃煎羊肉罢”。
一只牛顶三个劳力,世人便常吃猪、羊肉,但猪肉肉味腥燥,不好入口,远远比不得羊肉鲜嫩。
这道煎羊肉更是讲究,清水、铁锅,还需得源源不断的柴火使劲熬煮,因不加香料调味,得是最新鲜、细嫩的羔羊肉才行。
好柴、好水、好羊肉,哪样不要大把的银钱,最是昂贵不过。
绿梅被戳破心中所想,涨红了脸,“你你·····我这明明是为着郎君,便是不吃点心,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她理不直气也壮的嘟囔了一句,“吃食罢了,难不成咱们平头老百姓就不配这样的好东西了?”
长风抬头望天,又若无其事的转身,不经意的将身后被汗水荫湿的衣裳显露出来,“这样的天气·····”
“你确定适合出门?”
绿梅说不过他,便以眼白对之,反正她与这谢府定下的契只有两年,若是长风再这般不好相处,又耽搁她的活计,她便与绿柳一般,赁与别家便是。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绿梅暗戳戳的想着,据说那陇西李氏的大女定在明年出嫁,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正好,她还能去见识见识这种大家子的嫁妆,听说,她们连床铺、家具甚至连恭桶、棺材都是娘家给备好的。
“就你话多,郎君还未说话,你便能当家了?”
两个人嗡嗡几句拌嘴,颇有些欢喜冤家的模样,一旁的谢清羽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少年的情怀藏在心中,却难以宣之于口,希望别人能猜中。
世人总是这般。
长风过足了嘴瘾,快走几步撵上前头的主家,却见谢郎君抬起的脚滞留在门槛上,整个人呆在原地,像是被什么勾住心神似的。
“郎君,郎君?小心脚下”。
关心叮嘱萦绕耳旁,偏偏那丝机缘如同最狡猾的鱼儿一般,越是追寻,却越是捉摸不定。
不过谢清羽确定,这火花似的灵感一现是这素来伶俐的小女使带来的。
他转身吩咐道,“长风,抓半贯钱给绿梅,咱们今日也去尝尝那煎羊肉的滋味”。
说话间脸上的神色柔和下来,面庞上的阴郁尽去,观之可亲。
绿梅瞥见郎君神色,自觉大获全胜,便不去计较长风那不情不愿的表情。
她欢呼雀跃的走在前头带路,“郎君,西市不仅煎羊肉味美,李家的旋炙猪皮肉也甚是好味”。
她眼珠子微微转动,又道,“您若是不嫌弃,梅水摊子旁的馄饨和油夹儿吃起来也汤鲜味美,甚是可口呢”。
长风嗤笑一声,“怎得还越说越便宜了,莫不是想贪下这些钱不成?”
绿梅被戳破心事,面红耳赤的叫嚷道,“嗐,你若嫌弃猪肉腥燥,不吃便是,何苦凭空污人清白”。
普通的山羊便要120文一斤,集市上煮好的,少说也得三四百文才够花销,若是吃价格低贱些的猪肉,这半贯钱大多都能省下来,便是不寄回家中,也够她花销好几个月。
长风还欲再说,谢清羽却已道,“便去绿梅说的那家”。
自小生活的环境教会他一个道理,若想得到什么,少不得要给人些好处,才能叫人心甘情愿。
况且长风也不是真心实意与这小女使争个长短,不过是喜欢招惹她说话罢了。。
谢清羽脚步不停,挥手叫小女使带路,又叫她说些西市的趣事来听。
绿梅又高兴起来,捡了些在西市听闻的趣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豆腐韩大抵是病了,这几日都是他家最小的那个小娘子在卖货,被唤做豆腐西施,生意一等一的好”。
“王炊饼这几日又与他娘子吵架了,脸上被挖了好些指甲印,还谎称是家里的狸奴抓的,真真是笑死个人”。
“城东的李七贯在西市旁边开了一家药铺,大家都说他那种黑心人的店肯定干不下去”。
边走边说,一行人走得飞快,直到阴影处才放慢脚步。
绿梅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有这蒲草顶,否则真是热死个人了”。
西市虽为露天的集市,但商铺云集的地方,便有官府收取商家的银钱,用蒲和苇造了这顶,虽不能遮风挡雨,却能挡住这晒死人的日头。
“郎君”,她脚步不停,用衣袖扇着带来丝丝凉风,“前面就是卤梅水的摊子,那店家甚是舍得,雪冰不要钱似得往里加,喝起来最是过瘾”。
长风想说雪冰价最是昂贵,这种摊铺怎可能多加,但前方的酸香让他住了嘴,不经意间,还听见前方传来若有似无的清脆声音。
“冰酸溜溜的卤梅水哟”。
“透心凉的冰镇梅水”。
绿梅精神一震,笑道,“那便是温小娘子了,她还是这一片公认的香饮西施呐”。
一路上碰到了好几个‘西施’,怕是只要是这条街上的娘子都被称作‘西施’罢。
长风撇撇嘴,“我瞧着刚才碰到的‘豆腐西施’还不如你生的好看,要我说,都是西市的人少见多怪罢了”。
这话虽有褒有贬,实在赞绿梅好看,但她并未露出笑意,更无一丝自得之色,只厌恶的看了一眼长风,转头说道,“郎君,前头便是了”。
她说罢直奔馄饨铺而去,抢先占据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三碗馄饨”。
又熟门熟路的跟一旁胡嫂子打招呼,“嫂子,来两盘荤的,一盘素的,对了,还有那酱油浸的鲜花椒,满满的来上一碟”。
“对了,三碗卤梅水,多冰”。
绿梅的几句话,让这个角落里的摊贩全都忙活起来。
老大爷捡了三九二十七个馄饨置于锅中,拉开一直堵着的风箱,火苗忽得一下窜起来舔舐着锅底,让馄饨能好好的泡个热水澡。
温舒冉捡了三个粗瓷碗,拿干净的棉布擦过,才从木桶里捞出大块的雪冰。
胡嫂子则是守着热锅手中不停,还笑着与绿梅言语,“怎得,今日在哪里捡到了银钱?莫要小气,快与我们分说一二”。
花椒属名贵香料,平日吃个三五粒已经是钱袋出血,如今要上一整碟,定是在哪里发了横财。
绿梅笑得见牙不见眼,刚才的些许不快已经尽数抛到脑后,她得意洋洋的道,“还不是我那主家大方”。
她说着让出半边身子,让众人去瞧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明珠一般光亮的人物。
“瞧,那就是我家那大方的谢郎君”。
温舒冉已经将两碗卤梅水放在桌上,手中正端着最后一碗,她也随着众人的视线一起去瞧那备受绿梅赞誉的‘大方郎君’。
不曾想,手中的碗却未曾端稳,酸香的卤梅水洒了一地,一块雪冰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沿着人群中的缝隙咕噜咕噜的翻滚。
它似乎察觉不到自己已经浑身沾满了泥土。
只,快活的,直奔那人脚下。
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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