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
纱帐,木雕花。
沉重的窗户半支,阳光滤过纸窗而格外柔软,连带着冷冰冰的金属器都带着那么点温柔劲。
乔夕言瞪着眼睛,躺在精琢细雕的华美木床上,盯着熟悉的帐子一动不动。
装死,是在人不那么想活之后。心力憔悴,四肢发软,感觉身体被掏空……
又做这个破梦了。他几乎是愤恨地想。
再躺会吧。当代年轻人应该在能躺的时候多躺会。虽然这床短了点,他长手长脚地躺得也不太舒服。
按照经验,再躺会就有人来叫他了。
乔夕言脑子自我麻痹的话都没过完,就听见门外有少女脆生生的叫他:“小姐,该起床了。”
就不能让我多躺会吗……乔夕言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自从开始一遍一遍地做这个梦,乔夕言就开始一遍一遍地翻白眼,几次三番下来翻白眼的功力突飞猛进。
所以他这个白眼的持续时间相当之长。等小丫鬟推门进来的时候,乔夕言都还保持着瞳仁上翻的姿态。
瞧着就像被人给活活掐死了似的。
但梳着两个小鬓的端着铜盆进来,却像是眼珠子捐给有需要的人那样一点没瞧见。
等等,这样一来她不就成有需要的人了吗……
但事实上小丫鬟的眼睛没捐献出去,好端端地长在脸上,还水汪汪挺漂亮的。她虽穿着高底的鞋,走起来却不慢。稳稳扎扎的,手里端着铜盆里的水都没漾出多少幅度。
乔夕言是知道的。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在别人眼里他仍然是那个斯斯文文的大小姐。
包括他往窗前一坐,硬坐,坐一天。丫鬟都能硬夸她手巧,绣东西灵动。
就像一个功能不齐全的ai,应对台词就那么几句,再也说不出多的东西。
“小姐,快些起来了,您莫不是忘了今日和许公子有约。”
好好,我这就起来。乔夕言有气无力地在心底回她,突然又动作一僵,愣在原地。
等等?
谁?
许公子?
新角色?
乔夕言就像鸡见到米,狗见到面,火见到锁那样,猛然瞪大了眼睛!
要知道如果不是对身体没有绝对掌控权,他就一个鲤鱼打挺垂死病中惊坐起。
乔夕言在心里开香槟放烟花,锣鼓喧天:
这可是重大突破!就像打游戏刷日常一样,这可能就是主线的冰山一角!说不定我就能摆脱这个困扰了我快大半年的诡异轮回梦了!
许是他翻身下床的动作太过急切,小丫鬟看他,打趣地笑一声:“小姐别急。”
要是在这里是是个心理学专家,他也许能从乔夕言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和动作里解读出惊诧,喜悦,期待,忧虑,恐惧,焦躁等一系列情感。
可在这里的是小姐的家养丫鬟,家养丫鬟只会当她急着见心上人。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知识也是。
内心想法也是。
内心很有想法的乔夕言心说我可太急了。
你不懂的,如果你今天不提许公子这个人的话我会被你叫起来,画很长的时间梳洗打扮,穿上层层叠叠的裙子,化上明艳的妆,然后坐在窗边抱着绣品绣到梦醒。
噩梦!十足的噩梦!知道的说我是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怨妇呢!闺怨诗里的人都爱这么干!
乔夕言在心里狂风骤雨般大力地狂敲感叹号的同时嘴上却是娇嗔着叫了一声:“春枝!”
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配上怀春少女才有的娇俏,听起来别扭无比。外人听了恨不得抱着垃圾桶大吐特吐。
名为春枝的小丫鬟立马正色,上来扶他。
“小姐先起来,奴婢伺候您洗漱。”
——事实证明,就算追加了“许公子”这个新角色,乔夕言依然逃不过被伺候着一通梳妆打扮,涂脂抹粉。
最后戴上了对颈椎不是那么友好的头面,穿了身春茶新芽般的嫩黄衣裙。
乔夕言:就……挺想死的。
绫纱包裹着肌肉,轻罗缠绕着胸腹。成年男性一米九的身体塞在少女的罗裙里,不仅束手束脚,还有碍行动。
就这样一身,乔夕言根本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一活动把人衣服撕开了。被迫比谁都端着。
堪称铁塔壮汉爆改娇娇小姐速成衣。
虽然不是第一次这么穿了,但看着铜镜里那张低气压的脸,乔夕言还是忍不住眼角抽搐。
属于是被自己辣到眼睛了。
——
甘棠精神一阵恍惚,眩晕的余韵从眼前划过之后,她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睛。
然后就看到了另她更不适的东西。
润泽的黄梨木茶桌,净白透光的瓷,水灵灵的绿裙小丫鬟。
和嫩黄衣衫,身材高大,双臂有力,身材魁梧得像一堵墙的,表情相当精彩的男大小姐。
这不是我的梦吗?乔夕言相当震惊。为什么看起来出现了一个和我境遇差不多的角色。
甘棠同样相当震惊。
感觉眼睛遭到了一场惨无人道的霸凌……甘棠脚下一顿,差点没狼狈地迎面摔成一摊。
能让甘棠如此失态,其冲击力不言而喻。
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西门大官人走在路上被东西砸了,仰头看去,一位穿红着绿的武大郎满脸娇怯站在窗前看他。
不对,按照眼前这人的身高得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武松。
于是西门大官人一下什么旖旎想法都没有了,只想问他这么骚,穿他嫂子的衣服。
一言蔽之。
神经病吧!
甘棠就快把这四个字写脸上了。
说回她差点摔倒的事。
倒不是她真能笨拙到左脚拌右脚,也不是眼前这人的打扮真让她忘记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主要是被衣服绊了一下。
虽然还搞不太清楚状况,但甘棠还是很快收敛思绪,审视了一下自身情况。
身体大概是自己的身体。只是这身衣服,有些大了。
并且是男装。
甘棠不算矮,但毕竟是女孩子,骨架小一点,一身男子打扮难免有些拖拉。乍一走起来很难不踩到袍角。
乔夕言看着少女小心翼翼地甩袍撇袖地往这边走,觉得一阵好笑:“春枝,你先下去吧。”
春枝不疑有他,只给乔夕言添上茶,对甘棠俯身行一礼,出去了。
于是偌大的会客室里就剩下了两人。
阳光筛过纸窗洒进来,柔和的白色泼洒了一地。丁达尔效应显示出光和飞灰共舞的模样,唯二的活物遥遥相对,俱是一身奇怪打扮。
男大小姐头发半长,额前碎发堆叠有些遮挡视线。甘棠隐约看见他有一双金棕色的眼眸。
这可不太常见,甘棠想着,完全没意识到对方看他的绿眼睛也是如此。
像极了严肃正经的宏大史诗过场剧情里穿得不像人的玩家看见了彼此。
确认过眼神,是友军。
一种古怪的氛围在无言的沉默下发酵起来。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随着他们的相遇,历史的一角小齿轮悄然开始转动,不断牵动引发周围的机关,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甘棠听见门被合上的声音之后,不管不顾地就把衣角拢起来。
这样一来,她的速度就快多了,很快就在乔夕言面前坐下。
“呃……”乔夕言欲言又止。
甘棠则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茶盏看。
澄亮的茶汤香气四溢,散发着的温暖热气粘上甘棠的睫毛。
甘杨不在这里。甘棠在心底过了一遍《语言的艺术》,丝毫没注意到气氛开始有一点尴尬。
最后乔夕言试探性地到:“请问怎么称呼。”
“甘棠。”少女干巴巴吐出两个字。
“呃……”不姓许啊。
乔夕言又卡住了。说不上是被话卡了喉咙,他只是没有和话废单独相处的经验。
“我叫乔夕言。”乔夕言又说。
甘棠很礼貌地说:“你好。”
“你好。”乔夕言机械地回应她。
甘棠端着茶喝了一口。
茶是好茶,苦香和回甘都恰到好处,萦绕唇齿的香气带着三分克制,没什么侵略性。
总之甘棠很喜欢。
茶器也是好瓷器,釉色均匀,天青光润,如玉如脂,标准的汝瓷。
甘棠上次看到这玩意还是在正儿八经的博物馆里,当工艺品供着。
而现在她手里就有一个,面前有一组。
甘棠的生了绣的脑子终于开始活动起来。
我穿越了?
乔夕言原地组织里半天语言,腹稿写了一大篇,结果少女只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他就又失了言语。
真的很冷。
乔夕言自认见过不少人,上一个见到这种目光里仿佛藏着冷刀子的人还是他的高中班主任。
在他高三早自习迟到的时候见到的。
某种血脉里的恐惧被唤醒。乔夕言喉咙里一阵发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事实上甘棠什么也没想。她两眼空空,大脑也是空空的。
她发现自己忘记来这里之前在干什么了。
仿佛有人趁她不备给了她一闷棍,让她在剧痛中选择性忘记了。但这明显不可能。倒不是没有人能趁她不注意给她一闷棍,而是有能力给她一闷棍的人不会这样做。
综合来看,不是穿越了,就是魂游了。
再不然就是做梦,还得是和眼前这位联机做梦。
最后她把目光投向乔夕言,希望后者能提供点有用线索。
“你知道这里是那里吗?”甘棠用一种冰封湖面下平缓流水的声调问。
“丞相府。”乔夕言脱口而出。
丞相府?甘棠在心底重复念了一次这个答案。
“你是?丞相家小姐?”
“对,我在他人眼中是丞相家小姐。”
乔夕言没说名字,甘棠猜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因为甘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见她依旧垂着头一言不发,冰裂纹的瓷杯在她手里一圈圈地慢慢转动。瓷器和少女的手两相映衬,一时竟不知是谁证明谁的价值。
乔夕言说:“我的丫鬟春枝告诉我,你是许公子。”
不认识的名字。甘棠放下杯子,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块玉来,这才知道了自己应当是谁。
将军府上的,约莫着地位还不低,高低也是个世家公子。
“她有没有说过别的。”甘棠问。
“她说我喜欢你。”
甘棠为他话中的直白怔了怔:“那她还真是放心。”
放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在自家小姐对人心有好感的前提下。
“是我让她下去的。”
忠心的下人从不质疑主人的决定。
“没别的了吗?”甘棠咂咂嘴,觉得信息缺失太多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拼图也得有材料,推理也得有线索啊。
乔夕言愣了一下。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善言辞的小姑娘把控了节奏。
甘棠不喜欢有侵略性的茶,说话却相当有侵略性。不咸不淡的问句让她如同王座上的君王,无论何时都气定神闲,居高临下。
没得到回答,甘棠倒也不急,又重新把茶杯端了起来。
冰裂纹的纹路很有意思,不用目光去观测,只是用手指一点点描摹,有种瞎子听相声的趣味。
甘棠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乔夕言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乔夕言开始觉得,她可能不一定是自己的盟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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