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不见太阳，黑乌乌的层云压得林立的高楼都矮了几分。
仁川疗养院创办那几年吹捧什么四代住房、生态生活，结果后来不光是住房，学校、医院都喜欢一茬一茬地往建筑上种绿植。一眼望过去，总让人联想末世科幻片里，人类灭亡世界荒芜寂静，植物野蛮生长，建筑被自然吞噬。
仁川疗养院也是。
植物张牙舞爪蔓延出阳台，繁繁密密的枝条顺着白色的外墙瓷砖向下爬着。没有人打整，叶子上像是落了灰，透着一股死沉沉的暗绿，一片又一片，贪婪地汲取着白日些许亮光，给走廊落下阴霾。
一个清艳美貌的女人走在陈克身后，看着墙上贴着的八个鲜红大字“关爱病人，崇尚医德。”
陈克拿着病历，抬头看了一眼她望去的方向，声音里塞满了不耐烦：
“楚随缴纳的费用在前年就扣完了，你们这些家人一个电话也打不通，我们收留他也是仁至义尽了。”
她点点头：“非常感谢您，在接走楚随之前我们会去补齐欠缴的费用。”
陈克觑了一眼这个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哪怕周围有病人怪叫她也神态自若，身上的经典黑裙剪裁合身，没有明显的商标像是定做，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陈克开始回忆，前两天刷的短视频怎么辨别大溪地珍珠来着。
感觉是个有钱的主。
他脸色也好看了些：“你来的还算及时，疗养院等下个月重组方案出来，这些病人就不知道要分散送去哪些医院了。你要来找楚随都不知道上哪去。”
说着顿了顿，像是随口闲聊起来：
“上个月破产后，院长那王八蛋就卷钱跑路了，好多医生护士也准备走，全被我拦下来。我当时那个愤慨，问他们医生护士可以走，病人们怎么办？难道等下个月打开大门看见满楼尸体吗？”
越说越激动，燕姮看他飞溅的口水落在病历本上：“我指着那些护士质问，难道她们忘记当初南丁格尔的誓言了吗？好几个小护士都被我说得羞愧难当......”
“框”得一声，远处风吹铁门砸出了声音，打破了陈医生慷慨激昂的声音和他沉浸在幻想的神色。
他突然停住话头，生硬的转了个弯：“管理岗的那些废物早就跑不在了...也不知道...咳...待会你去补缴费用，财务科有没有人。”
她抬起头，神色平静：“没关系，我们走完正常的出院流程，先交给您也是一样的。”
“有您这样品德高尚的人照顾过楚随，我很感激。”
陈医生的脸色一瞬飞扬起来，连连点头，眼底贪婪藏也藏不住。
反正现在疗养院乱成一锅粥，只要诓着她把钱交了，到时候一重组，钱进没进公账谁找得着。想到这，他的神色从一开始对这个女人的不耐烦也变得友善还带着些许讨好。
走到最深处的一间病房，或者说不是一间病房，像一个只能放下床的箱子。
房间里没有灯，光也透不进来，厚重的窗帘被拉得紧紧的。单薄的少年坐在床沿，身上穿着被洗得已经有些发灰的黑色帽衫。应该是很久以前的衣服了，袖子短了一大截，袖口贴在他瘦骨嶙峋的小臂上。他背对着门，看着拉紧着窗帘，一直仰着头，脖子向后弯折，剪得参差不齐的头发，堆在颈后。这并不是一个舒服的角度，可他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失去呼吸的雕像。
陈克站在门口，清了下嗓子：“楚随，你堂姐来接你了。”
少年还是没有动。
门口的光照进来，落在他的身后，却连衣摆都攀不上。
女人摸出一张卡递给陈医生，客气地说道：“家里长辈还在等我们，陈医生可以麻烦您先去把相关手续处理了吗？我想和他先聊聊，待会我们拿了相关资料就直接出院。补缴的费用您直接从卡里扣除，卡的密码是楚随的生日。”
陈医生喜笑颜开地接过卡，飞快地瞄了眼病历，但病历上根本不是楚随的名字。
他嘴角一僵，忘记刚才自己只是随手抓了本。楚随被扔进这间疗养院就再也没有人管过，鬼知道楚随的病历本都去哪了。当年楚家把他扔进来给了一笔颇丰的疗养费，疗养院一直想着楚家的财大气粗，因此，哪怕楚随欠费了也没扔出去。
说不定还能罚点滞纳金，如今陈克心里乐开花，可算让他等到了。
女人看见了也没说破，好脾气地说：“陈医生如今操心的多，忙中出错也是可以理解的。”
陈克赔笑地点点头，说谢谢家属的理解。随后得了楚随的生日，忙不慌地走了，后面几步恨不得小跑起来。
在女人说出楚随生日那刻，楚随就不望着那一角的天花板了，缓缓低下头，依旧一言不发。
高跟鞋的声音落在小小的房间里，当两个人在这个房间里，就显得拥挤了起来。
楚随转过头，长期的营养不良使脸颊都有些许凹陷，瘦削的脸显得眼睛极大，黑色的瞳仁一丝波纹也无，像一双盲人的眼睛，失去生气，光落进去都会被黑暗席卷。苍白的肤色配上漆黑的瞳仁，和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像只会动弹的小骷髅。
被这样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毫无情绪起伏的盯着，总是让人感受到不适。
但她没有，只是沉静地站在那，回望着他。
像是有一丝恶意闪过，太快了让人觉得是眼花。少年有些喑哑的声音响起，轻轻的，缓慢的语调让人觉得一丝冷风：“这栋楼...里有人在做梦。”
她看着他没说话，意识到他说话有些困难。
房间里静了一下，门口的风吹动了一下窗帘。
少年扯了一下嘴角，干裂的嘴唇撕出一个新的细小的伤口：“天花板上...”
“有只巨大的眼睛。”
“什么颜色呢？”她突然出声，轻轻的，像哄小朋友。
少年歪着头看向这个突然出现假冒他堂姐的奇怪女人，视线转向天花板像是确定什么，轻声说：“腐烂的，算是黑色？”
说完顿了下，声音带了点起伏，甚至有点恶趣味的笑意：“嗯...它在看你了”
楚随用手指着自己的右眼，右眼盯着她，无序地转了一圈后眨了一下，像是模仿那只眼睛的样子。
然后恶意地笑了。
“呵”
一声轻笑，是她进入疗养院的第一个笑。
她轻声说：“看来这个人做的是一个噩梦。”女人走到楚随身边蹲下，黑色的裙摆落在地上，抚上了楚随左手手背。
楚随紧握的左手颤了一下。
她轻轻笑了声，像是对小孩子淘气的纵容，说：“看在我为你缴了那么贵的费用的份上，手里的东西能送给我吗？”
楚随没说话。
她也不催他，只是握着他的手，渐渐将手掌里那只冰冷的手暖出一些温度。
“我……没……有堂姐。”楚随抽出手，有些别扭的偏过脸。
她随即松开了手，拇指搓了搓变得冰冷的指尖，温柔地笑着说：“我也没有弟弟。”
“楚随，我只是来认领你。”
随后，将手中装着崭新衣物的纸袋递给了楚随：“你要跟我走吗？”
楚随没有接她的纸袋，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紧握着的拳头。
门外的风吹进来，掀开了一丝窗帘，一晃而过的亮光闪在他的手背上，像是被烫伤一般瑟缩了一下。
或许是太久没有人这样耐心地与他讲话，他对自己恶劣的态度生了些愧疚。他酝酿了许久，想让自己尽可能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是领养孩子……我建议……你去福利院。而不是找一个像我这样的精神病。”
她放下了手，坐在了楚随旁边，像楚随刚开始那样仰起了头盯着天花板，不慌不忙地开口：“楚随，我来说说你现在知道的：这个你不认识的女人，顶着伪造的身份来这个地方，知道你的名字，有着你的生日，或许还会有你更多的资料。”
“你很清楚这个女人是朝你来的，但是却提了些福利院的建议。”
她摆正脑袋，扭了扭不舒服的脖颈，有些莫名的、纵容的的味道，说：“楚随，你想和我走，不然不会和我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可是你在害怕。”
“你是现在有些心理上的问题，但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些。”
“楚随，我或许比你本身更了解你。”站起来，从手里的纸袋拿出崭新的衣物放在楚随的腿上，她望着楚随那漆黑的瞳：“你想离开这个满是噩梦的地方，而我可以带你走。”
“窥探梦境的能力开始崩坏了？是不是？在这……“她环视了一圈，“这里有着许多的精神病人，他们的噩梦会比普通人更可怕，更荒诞……”
“这几乎是为你量身定制的地狱。”
女人伸出了纤细修长的手，微笑说：“你好，我叫燕姮”
“或许可以带你离开你的地狱。”
或许是另一个深渊。
楚随抬起脸，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背对着门，那扇小窗透进零星的光，落进她浅琥珀色的眼睛里。他突然想起还在读书时，书上的一个词：
蛊惑人心。
楚随将手放进她的手掌里，微微有些凉意。
燕姮满意地笑了，转身走出逼仄的房间，并为他关上了门。
站在门外，听着远处房间病人癫狂的大笑，零零散散的护士推着车，车轱辘声框框作响，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一样，天上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藤蔓摆动的声音。
燕姮深深呼了口气。
令人厌恶，这是她对这个地方的唯一评价。
身后的门被打开了，宽大的衣裳套在楚随的身上显得他越发瘦弱。不适应外面的光线，他依旧低着头，那头杂乱的头发愈发显眼。
燕姮笑着理了理他的衣领，说：“比我预想的还要瘦小些。”
楚随不自在地撇开了脸，燕姮了然地收了手，对他说：“走吧。”
一路上，楚随不说话，也不好奇，只是跟着燕姮离开。
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这个孩子对自己未来的归宿麻木到残忍。
他不在乎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又会对他做什么，他似乎只是在那一刻觉得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什么都好，于是死死抓住了她伸出的手。
反正都要死，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他坐在燕姮身旁望着她指尖上的阳光，放空停止思考的脑子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念头：阳光原来是这样的吗？
昂贵的迈巴赫只坐到了一半，转进了一个超市露天停车场，下午四五点，还不到人流多的时候，门口招揽客人的黄色充气人偶在半空里摆来摆去，让人觉得滑稽。
燕姮领着他下了车，客气地和司机保镖道了谢，还拿出手机给人转了帐。
“孟小姐，押金还请您明天带着收据去店里退。”燕姮点了点头，笑着说明天下午一些就会过去。
“楚家人”“燕姮”“孟小姐”，这个女人身上什么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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